番外·曾照彩云归(六)

旅途漫长且枯燥,程咏很想借机和两个妹妹说一说家里这些年的近况,尤其是如英,程咏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可惜如英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捂着心口,眼波一横,都不用另外找借口,霍不疑就将程咏请了出去,只留两个孩子陪着。

霍昭替母亲掖好被蹬开的绒毯,霍曦则凑到如英耳边,悄声问道:“阿母,你就这么不喜欢这个程家大舅父吗?”

连个装出来的好脸都不肯给,可见心里多有厌烦之意。

霍曦学着崔祈的样子,托着自己的小下巴,似模似样地摩挲了两下:“不过也是,这个程舅父也太没眼色了!”

明知阿母心里不痛快,还要跑上来触霉头,啧啧,这若不是不知自己不招待见,就是太自以为是。

霍曦久在崔祈身边耳濡目染,如英平时又爱与孩子们讲些有的没的,早慧的她当下便道:“怪不得在青州任职十多年,也是一个小小县令,我看这辈子就算程尹两家合力扶持,最多保至一个郡丞,这位程舅父做不来一郡主官!”

霍昭皱着眉头,也像个小大人似的:“程舅父还年轻,阿姊还请慎言!”

保不齐人家中年撞个大运呢!

双生子心有灵犀,霍曦对着弟弟轻轻嘁了一声,又去看如英,如英面色淡淡:“有些话自己知道就好,不必非要说出来,徒引非议!”

霍曦与霍昭俱抬臂作揖,恭敬应下。

未久,霍曦又缠着如英讲一讲程家的事情,如英心情不佳,不愿多言,只道:“听人说千百遍,不如自己亲眼所见,等见到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完,她在车壁上敲了敲,然后推开车门,借着弹跳之力轻巧地飞跃上侍卫牵来的骏马,然后双腿一夹马腹,迅速跑远。

霍曦与霍昭看着十分眼热,也让侍卫牵来自己的小马驹,在家将和部曲的护卫下,慢慢跑了起来。

霍不疑看到这一幕,也利索地结束了与程咏的对话,先骑至一双儿女身边,吩咐随侍小心照顾,然后放蹄去追如英。

如英一气飞奔了近十余里,霍不疑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看着她的背影,见她有意勒马,才慢慢靠了过去。

自出了永昌,天气就慢慢冷了下来,马车中有火盆,所以她身上穿得甚是单薄,出来骑马也不过临时披了一件薄绒披风。

霍不疑解开自己的氅衣,想给如英披上,却见她摇了摇头,反而取下在马鞍上的兽皮酒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霍不疑看得眉心直跳,他轻声道:“你若心里不痛快,只管我往我身上撒气,别憋着,折腾坏了自己!”

如英静静地看向远方,什么也没说。

如英心里不痛快,少商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这些年她也练出来了,任凭程咏如何苦口婆心地说着程始与萧夫人对她的思念,甚至还有隐隐的后悔,她只是微笑点头,或者侧头作神伤状。

不就是装模作样么,谁还不会呢!

程咏说得口干舌燥,却发现少商脸上除了无缝切换脸上表情外,竟没有说过一句话,心中顿时凉了大半。

“嫋嫋,”程咏一脸凝重之色,“这么多年了,你真的对阿父阿母没有一点想念之情吗?”

少商掀起眼帘,幽幽扫了长兄一眼:“如果是三兄在这里,他绝对不会与我说这些!”

程咏语塞,面有不快地闭了嘴。

少宫在永昌待了三年,可回家后对于阿父阿母的盘问,也是十分应付敷衍,就算是挨了数十杖,也是一句真正有用的话都不肯说。

思及此,程咏终于忍不住了,他在几案上用力地拍了一下:“都是姌姌不好,自己狠心也就罢了,连带你也有样学样······”

少商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她厉声道:“长兄请慎言!”

程咏也知自己失言,当下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少商脾气也上来了,她冷笑道:“长兄这话里藏着话呢,我看不光是教训我忘了家中父母,还是为堂姊抱不平来了,是也不是啊!”

“姎姎和葛家做错了事情,被报复至此,是他们活该!”程咏被少商气得浑身发颤,气息不稳,“我还没有是非不分到这种地步!”

他咬牙道:“我是怨她擅自为你的婚事做了主,连阿父阿母都瞒着,阿母知道你要嫁给当地土司的儿子时,握着信纸就晕厥了过去,醒来后就疯了似的要去找你!”

“结果她居然提前和你次兄串通好,篡改日期,拖延行程,等我们到的时候,离你真正的婚期不过一日一夜!”

“你可知阿父阿母看到满院的红绸,当时有多痛心!”程咏握拳捶胸,热泪不止,“阿母在都城里悉心为你挑了好几家不错的儿郎,论起家世来,不比未败落前的楼家差,家风尤有甚之,而且人品相貌,才学前程样样不俗,你却连回来相看都不肯,直接就定下了······”

他对妹婿不大了解,但他也信得过如英的眼光,而且西南大土司也算是高门了,土司夫人的地位不亚于益州诸郡的郡太守夫人,甚至还犹有过之。

可是永昌实在太远了,远到见一面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程咏情绪激动,气喘不止,少商却清醒冷静得可怕,她看着长兄与阿父肖似的面容,漠然道:“是我与阿姊说,这辈子,除了阿秀,我不想再嫁旁人,阿姊才为我定下这桩婚事。”

“也是我让阿姊想法子,让阿父阿母不要插手我的婚事,只管参加我的婚仪,她才拜托次兄这么做的!”

“长兄若要怪,只能怪我,不能怪阿姊,”少商抬起头,正视程咏,一字一句地道,“她只是过于疼爱我了!”

程咏被幼妹的目光看的心里堵得慌,他颤着嘴唇问道:“你就厌恨阿父阿母到这种地步吗?连双亲为你准备的嫁妆和嫁衣首饰,你,你都不肯要!”

这才是横亘在一家人心头多年的心结。

少商闻言侧过头去,她的嫁妆是和冠服都是阿姊准备的,十里红妆自不必消说,那套冠服却是在她及笄过后,阿姊就命绣娘开始准备的。

婚服是由三十多个绣娘,一针一线,绣了一年有余,才绣成这一件顶级华服,从内衬到外衣的边角,根据她的身形,修了又修,改了又改,上身之时,熨帖无比。

而头冠更是倾尽人力物力,上面所用的各色宝石都是商队从天南海北搜寻而来的绝品——珊瑚珠赤如红豆,红宝石殷红如血,海珠澄净明亮,翠生玉温润生光,又经巧匠雕琢,镶嵌在缕金成线编织的花冠上,雍容华美,高贵端庄。

成婚之日,她穿着这身冠服在人前致礼,不知听到了多少人的惊叹与吸气声。

少商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也不好,但是,她握拳闭眼,沉声道:“我不后悔!”

程咏看着妹妹如此绝情的模样,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这十几年来,我们给你写信,无论信中写了什么,你回信总是只有短短几行,阿父看着那短短几行字,成天唏嘘落泪,阿母也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大母临终前一直想见你最后一面,要把攒下的金银财帛全都留给你,我们骗她,说你正在回来的路上,她才安心闭眼!”

“嫋嫋,你真的要狠心决绝至此吗?”

少商听得程咏此言,也顿感心酸:“长兄若是责怪我不孝父母,这事确实是我不对,我认,可是大母——”

她寒声道:“我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就像我永远不会原谅葛氏一样!”

“曾经阿父阿母也写信过来,想要接我团聚,可都被葛氏和大母挡了回去,为的什么,长兄心里也清楚!”

少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纵然她时常劝说自己一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任人随手打发的小女娘,可偶尔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酸涩不已。

“长兄你是儿郎,还是长子长孙,从小受尽重视,可是我······”

少商缓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我从小受尽冷眼薄待,还在病重之时被扔到庄子上去,若不是阿姊来得及时,我只怕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少商眼中蕴泪:“原谅两个字说在口里轻飘飘的,可只有真正受过痛的人,才知道做起来有多难!”

程咏呼吸一窒,怏怏垂头。

被抛弃的痛苦不过十年而已,她的人生也不止十年,可就是这十年的伤痛,却需要往后余生好几个十年才能慢慢疗愈。

少商摸着自己的手臂,那是萧夫人想将她强行带回都城,两人在拉扯中,她被弄伤的地方,如今就算痊愈了,伤口也会隐隐作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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