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曾照彩云归(一)
丈夫被太学拒之门外,葛蕙得知缘由竟和程姎有七拐八绕的关系后,便立刻跑回葛家大哭大闹:“阿母,你就看着女儿受人连累,在夫家抬不起头吗?”
葛蕙用力揪着葛舅母的衣襟:“难道您心中,外甥女真的比女儿还要重要吗?”
葛舅母看着哭得像泪人的女儿,再看了一眼坐立难安的程姎,唉了一声:“姎姎,你看能不能和你阿父说一说,向程三夫人讨一纸荐书,让你姊婿往白鹿山求学?”
程姎下意识地垂首,还来不及说话,葛蕙就用袖子在脸上狠抹了一下:“呵,外妹为难就直说,别做出这副样子,等下阿母又觉得委屈你了,让我好好补偿你!我嫁妆里可没有像金丝楠木书案这种名贵的东西,可衬不上你!”
程姎涨红了脸,嗫嚅着解释道:“阿姊,不是,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葛蕙讥诮一笑,“没有抢人家东西?哈,莫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傅母是怎么死的?”
旧事重提,程姎羞愧地流下泪来,可惜除了葛舅母面露不忍外,没一个人搭理她的。
葛蕙冷冷剐了程姎一眼,转头又与葛舅母道:“阿母也别为难您的宝贝外甥女了,您拿她当个宝,可程将军怕是再也不想见到这个搅家精似的侄女了!”
“要她回程家,别最后人情没讨着,反而招了一身的嫌恶回来!”
葛蕙一脸毫不掩饰的厌恨之色,她实在烦透了这个外妹,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副受了欺负,我委屈,但是我不说的无辜样子。
天地良心,阿父阿母连带几个兄弟都觉得她被亲母弃养,十分可怜,把她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几年,什么好的都先紧着她,谁欺负她了!
反倒是她和堂姊们时常要受她那个傅母的阴阳怪气,偶然得了什么好东西,还得藏藏掖掖,生怕被她瞧见了,就给抢了去。
她们去讨回自己的东西,反要倒被阿母说成不懂事,不懂得谦让妹妹。
她知道,阿母未必不知道有些事情程姎不占理,可谁让她有一个好伯父呢,她忍了!
可现在呢,面对一个弃子,她还要忍吗?
“阿蕙,你胡说些什么呢!”葛舅母板起了脸,“你娣妇再如何也是程氏女,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
“阿母就别自欺欺人了!”葛蕙立起眼睛,冷哼了一声,“若是过得去,那为什么自大父死后,三老之位旁落他家?左近稍有名望的大儒为什么都不愿收葛氏子弟入学?”
这话说得葛家长媳和次媳面色都难看了起来,她们可都是有儿子的人。
“还有五弟,那可是咱们家最有读书天分的人,可现在呢,别说出仕为官,在外求学,都时常受人白眼,这一辈子怕是只能窝在乡野里做个田舍郎了!”
葛舅母也握拳捶在榻上,程姎更是哭得气噎声堵,头低低地垂在胸前,不敢去看众人的脸色。
“先出了一个因为阴刻歹毒被休弃归家的姑母,再有一个把人家亲女逼得十多年不曾归家的外甥女,阿母不妨出去打听打听,咱们葛氏还有什么好名声?”
葛蕙又冷笑了一声:“还好我嫁的早,若是再小几岁,怕是要落得和侄女们一样的下场!”
她看向一旁端坐着的,犹如木雕泥塑的葛家长媳:“长嫂,倩儿都十六了,婚事都议定了吗?实在不行, 长嫂就去求求母家兄嫂,这也是一条出路不是!”
葛氏长媳心中的不快再也忍不住了。
她的长女,温柔标致,能写会算,曾经也是乡里有名的淑女,可就是因为受程姎母女的连累,及笄过后,只有几个破落户来求亲,还恬不知耻的要求陪嫁丰厚,聘礼减半。
此等羞辱之下,长女每日闭门不出,以泪洗面,她心中如何不痛!
葛蕙今日也豁出去了,反正她马上就要跟着丈夫去外州郡求学,也靠不着母家了,干脆今天就把脸彻底撕破了,不为别的,就图一个心里痛快。
她与程姎仅仅相差两岁,程姎在家里待了多久,她就憋屈了多久,直到嫁出去,丈夫体贴,君姑仁善,她才算真正过上了快活日子。
可她没想到,这快活日子没过几年,她又受到了程姎的牵连,回想起几个妯娌明里暗里的挤兑,葛蕙眼神越发尖锐了。
这个贱人,在葛家兴妖作怪还不够,在程家还要搅风搅雨,挑拨得人家亲生母女离心离德,活该高嫁不成,反被草草送出门!
“次嫂,仪儿今年也十三了,你也得上点心啊!多带她出去见见人,叫外人知道咱们葛氏还是真良善的女娘,不全是那种表里不一的货色,不然恐怕过几年次嫂也要回母家哭求了!”
刚说完这句,葛慧就怪模怪样地轻扇了一下自己的脸,“瞧我这记性,次嫂母家最小的侄子好像今年已经定下了婚事,听说还是本乡三老的小孙女,这想嫁回去都没招了,呵呵!”
这话虽然难听,可也是实话,葛家次媳没有应声,只冷眼看向程姎。
葛舅母被女儿这番话气得心口疼:“孽障,你还不住嘴!将来倩儿和仪儿的婚事自然有我做主,轮不到你在这里无事挑拨······”
“是是是!”葛蕙早就习惯了自家阿母的偏心眼,“女儿知错了,就算明知是实话,女儿也不该说出口!”
“不过,日后阿母大概也有很长时间听不到女儿说话了。过几日,女儿就要陪着夫君到外州郡求学,没个三五年回不来,今日就是您话别的,您的两个外孙和外孙女······”
“哦,外孙女就算了,我可不想她将来坏了名声,再把她嫁回来······就两个外孙,他们每隔两三个月会来给您问一次安!”
葛慧又白了程姎一眼:“您平时也别打发人去接他们,我君姑再怎么糊涂,也分得清什么是里,什么是外,您不用担心孩子在自己家里受外人的委屈!”
对着葛舅母说了一声保重后,葛蕙最后看向两位嫂嫂,装作无意的感叹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算命好的,嫁到了一个厚道人家,就是不知兄嫂和侄儿侄女还要受多久的连累才得以出头了!”
说完,她起身就走,看都不看坐在榻上的母亲和低头哭泣的程姎。
被女儿吵了这么半天,葛舅母也累了,她让面带不忿的长媳和次媳退下,只留程姎服侍在侧。
程姎再也忍不住,伏在葛舅母膝上哭了起来:“舅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葛舅母幽幽叹了一口气:“是我错了,我不该告诉你程夫人为什么如此厌恶程四娘子!”
葛舅母作为萧家旧邻,深知萧家旧事,当然那也知道萧夫人的心结,面对那张简直和萧老夫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自然很难不生出偏见和冷待之心。
而对于姎姎,萧夫人为了彰显自己公正无私的贤良名声,她一定会好好养育,将来的亲事更是要仔细打算,这样才不会被人议论苛待侄女。
凭借程家之势和萧夫人的筹谋,姎姎嫁入公侯之家也是十拿九稳的事,自家也能再多一门有力的姻亲。
可是,她没想到,那位崔娘子居然是文昌侯的女儿!
葛舅母永远忘不了,一群身披全副重甲的部曲,在县令大人的陪同下,直接用刀斧砸开了自家的大门。
领头的人很不客气,直接将傅母的尸体和双手被折断的菖蒲扔在门前,“我家女公子让我们将这等不识尊卑,离间主家骨肉的仆婢送给你家!虽说你们家是乡里小门小户,好歹也该懂点礼仪规矩,教出来的什么玩意,真够丢人现眼的!”
君舅直接被气晕了过去,而领头那人就当没看一样,打马便走。
县令大人跟着送出了十余里,也是自此为始,君舅在县令大人面前没了立足之地,家中名声在乡里也是一跌再跌。
而那位崔娘子的好手段还在后面,她居然能说动一个誉满天下的名士将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女娘收入门下,视为半女,有了这重依仗,就算是楼家也得高看一眼。
本来处处不及自己的人,陡然一翻身,变成自己穷尽气力也追赶不上的人,姎姎就急了。
在程家,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萧夫人,所以她不着痕迹地提醒萧夫人,程四娘子有多像萧夫人,爱娇弄性,肆意妄为,不顾大局,毫无担当······
萧夫人本性刚强,哪怕自己有错,也断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反而要越发证明自己没错,但是谁也没想到矛盾会阴差阳错地激化到那样一个程度!
姎姎的婚事,女叔的病逝,再到后来程四娘子弃家而去,十几年来不曾踏入家门半步,而这十几年,葛家也被打压得寸步难行。
那位崔娘子没有直接碾死他们,她只是在葛家四周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强,让他们坐困其中,饱受指点——就像当年程四娘子被人奚落顽劣不堪,粗鄙无文,葛家也传出了假仁假义,黑心阴毒的名声。
在这重名声的影响下,家中子弟在求学一道上屡屡碰壁, 更别提出仕了;未嫁的女孩子谈不到好的婚事,只能由各自母亲想办法嫁给外家的兄弟;已出嫁的也或多或少的受到连累,时不时回家哭闹一同!
面对几个娣妇的指责和新妇的不满,葛舅母也没什么办法。
若这是程将军做的,她豁出脸面性命不要,去程府哭求,或许人家会顾及程家家声和程承的面上高抬贵手,可这些事情,全是那位文昌侯府的崔娘子所为。
她做这些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报复当年女叔和姎姎对程四娘子的事情!
就像女叔轻而易举地将程四娘子的命运攥到手里,她也将整个葛家捏在掌心,叫他们也尝尝被人糟践,人生昏暗无光的滋味。
这十几年,葛氏已经废了一代子弟,若是下一辈再被人压着不能出头,葛氏恐怕连眼下这点家业都守不住了!
“姎姎,”葛舅母握着程姎的手,轻唤了一声。
想着家中田地日益减少的产出,和肆意上门盘剥的小吏,葛舅母的眉眼愈发黯淡消沉,“我听闻程夫人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去信给崔娘子和程四娘子,如果她们回来了,你能不能去求一求她们,家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程姎想起如英矫首昂视的姿态,少商冷淡犀利的眼神,身体不由瑟缩了一下。
葛舅母含泪唤道:“姎姎!”
程姎感受到手背传来的痛意,颤着嘴唇说了一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