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当时明月在(十一)
晚间用膳时,如英赖在床榻上不肯起来,闭着眼睛嚷道:“我不饿,不吃,别烦我!”
霍不疑无法,只能将崔祈交代他的话说了。
如英气得拍了一下床板:“阿父就会拿阿伯压我!”人却老老实实地掀了被子,准备起身。
“你就这么怕梁州牧?”霍不疑一边问,一边将紫貂大氅往如英身上裹。
“什么叫怕,我那是敬畏好不好?”如英说完,又抱怨道,“别给我裹这么多,我不冷!”
霍不疑满脸含笑,却继续把氅衣披在如英身上,“好,就敬畏!”
他是真好奇,如英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在陛下面前还敢顶两句嘴,可在梁州牧面前,乖得像只被抱着团成球也只会咪咪叫的小狸奴。
“那你为什么这么敬畏梁州牧?”
“阿伯打过我,用的这么粗的藤条——”如英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有手腕粗,“打的我身上全是血凛子,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消下去!”
霍不疑惊了一下,如英素有长辈缘,就连魏师那么严厉的性情,她跟着念书的时候都只罚过抄写,梁州牧那么疼她,怎么舍得打她?
“你犯了什么大错?州牧大人竟然下这么狠的手!”
“我偷饮了两口小舅父珍藏的烈酒,醉了撒酒疯,闹着去骑马,结果从马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霍不疑也听过这回事,但他不知这里面还有梁州牧的事情,“你就这样被打怕了?”
“怎么可能?”如英翻了个白眼,“我当时醉了酒,人晕晕乎乎的,打的时候根本没感觉,是第二日缓过劲我才知道喊疼的。”
“然后我一喊疼,阿伯抱着我哭了一场!”她叹了一口气,“梁家老仆说,阿伯少年时就十分要强,常以在人前落泪为耻,几十年,除了参加丧仪,他就没见阿伯在人前失礼或是失态过!”
她当时也记不清人是怎么摔下来的了,只记得马跑得飞快,风吹得很急,脑袋也有些发晕,还是后来怀玉告诉她的。
“怀玉说,当时阿伯正和小舅父说要给我再挑几匹马驹随时替换,让小舅父在塞外多多留心名种骏马,下一刻就听得骑奴和侍卫惊呼,阿伯是眼睁睁看着我头颈砸到地上的!”
如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若不是摔下来的地方有一滩软泥做缓冲,她大概当场就要殒命了。
“然后马儿不知为何又受了惊,扬蹄向我踩去,阿伯想也没想,抽箭便射,可是箭却射空了!”
当年在梁家,霍不疑也是见过梁州牧的箭术的,不可谓不高明,在他生平见过的用箭好手中,也可当得前三甲了。
他看向如英,如英也看他:“那是阿伯这辈子唯一一次失手,因为我!”
“阿父告诉我,天下万事万物,唯有真心最难得。像丰饶一系的叔伯们,他们喜欢我,大多因为我是文昌侯的女儿,是文昌侯府半个当家人。”
如英将头磕在膝盖上,声音沉沉的:“可是,阿伯喜欢我,纯然是因为我就是我!”
“在旁人都觉得我性情诡激,意气用事,未免将来做出不堪之事牵连家族,劝我阿父对我严加管教的时候,阿伯是最爱惜我的。”
如英眯起眼睛,似是又回到了那个下午,温热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他与阿父说,这孩儿有灵气,不该用寻常之法来教养约束她,这样会磨灭她的真性情,将来泯然众人,当为人生一大憾事!”
霍不疑霎时想到那幅《瘦马图》,她画的不单是程四娘子,还有她自己,“难怪你会有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感叹!”
如英承受了这位长辈太多宽容的,不带任何功利性的善意,此刻说来心中仍是感慨万千:“一州之牧,事务何等繁忙,可我每次去豫州,阿伯总能抽出时间来陪伴我,教导我,甚至处理公务,接见下属的时候,都让我在一旁看着······”
“我十一岁的时候替阿父在外行走,受了不少轻视与委屈,阿父狠下心没管我,是阿伯护着我走过来的!”
如师如父,情重恩深,她此生都报答不了。
如英看着霍不疑,语气幽幽:“如果阿伯早二十年娶了曲夫人,得育子嗣,恐怕你今日就得唤我一声梁夫人了!”
霍不疑此刻心中也无比庆幸,还好梁州牧早年没有儿子,不过有一个外甥,也挺碍眼的就是了。
两人用过晚膳,在庭院闲逛消食,入睡前,如英总算想起来白天忘记的事情了,“从今日起,你就搬出去住,书房和厢房都收拾好了,你随意!”
说完,她就放下床帐,自顾自地抱着枕头睡去。
霍不疑想了想, 最后还是撩开帐子爬了上去,脸皮厚的,让如英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如英将被子裹紧,头朝里侧,压根不去看霍不疑那半敞的中衣,和中衣里壁垒分明的紧实肌肉。
两年了,就算是山珍海味,天天吃,她也吃腻了。
霍不疑目光幽深,柔情暗蕴,他隔着被子碰了碰如英的肩膀,轻声问道:“你冷不冷?”
现在已经入春了,火墙早已熄掉,可夜间还是有些冷的,她又喜爱薄被,他都习惯给她抱着取暖了。
如英不说话,只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霍不疑笑了笑,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进怀里,“春夜寒凉,我给你暖暖!”
如英踹了霍不疑一脚,“我不冷,你滚远点!”
“我冷,你给我暖暖!”霍不疑叹了口气,“都城今年的风雪特别大,风刮在脸上和刀割一样······”
他坏心眼地贴在如英耳边说话,呼吸时的热气全扑在她颈后柔腻的皮肤上,如英忍无可忍,终于转过身来:“这风怎么就没把你脸给刮烂呢?”
霍不疑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脸烂了,你就该不喜欢我了!”
“呸,谁喜欢你那张干巴巴,快起皱的老脸了!”
霍不疑虽然年过三十,但丰神俊朗,气度雍容,实是当世少有的美男子,如英这句话纯属违心之言。
但落在霍不疑耳朵里,还是让他不安起来。
他现在最不能从如英嘴里听到一个“老”字,纵然他身上衰颓之气早消,可两鬓白发仍然隐约可现,与某个同龄人站在一起时,他看上去就凭空添了几岁。
而她天生脸嫩,这几年又不停地悉心进补调养,整个人如锦簇花枝,秾艳妩丽,若是再刻意打扮得娇嫩些,两个人把臂同游,都曾被不知身份的人误认成父女和叔侄!
霍不疑将如英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贴在自己轮廓分明的胸膛上。
他从以前就看出来了,如英特别喜欢他这副身板,当年温泉别院,可是她先主动撩拨的。
深夜交颈鸳鸯,锦被翻红浪。雨歇云收那情况,难当。
如英额间珠汗点点,鬓边绿发松松,实在可怜可爱,霍不疑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从眉梢额间,亲到两颊,再至唇边。
如英侧头躲了躲,霍不疑眼中闪过一缕暗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避开了。
如英不用看就知道霍不疑在想些什么,冷哼一声:“你真该叫你手底下的医士和薛府医好好学学,一剂避子药,比黄连汤还苦,薄荷水都漱不干净!”
霍不疑一愣,显然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之前因为如英想要孩儿,他就不敢用羊肠衣,而是一直偷偷饮用汤药,她大概以为他同她一样,喝的是补汤,也没多问,只是偶尔露出嫌弃的眼神。
直到舅兄回来过新岁,如英让薛府医替两人诊脉,看两年无子,到底是谁出了问题,他这才被拆穿。
“我下次换个法子!”
如英白了他一眼:“谁和你有下次了,从明日起,你搬出去住!”
霍不疑全当没听到这句话,将衾被和枕头抢了一半过来,将人搂在怀里紧贴着:“好啦,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你今日若是还不累,那······”
如英哼了一声,闭目秒睡。
后来,总有无数个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但也有一件事情,非得今日掰扯清楚不可。
霍不疑看着如英微微隆起的肚腹,怒问老医官:“为什么羊肠衣会没有用?”
看着战战兢兢,惶恐不已的老医官,如英弹了弹指甲,没有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