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鸿相约处(六)
伴随着沙砾的摩擦声与木轴的转动声,城门被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身着官服的姚县县令楼垚和高隆着腹部的县令夫人何昭君。
楼垚上前几步,按着礼数一揖至地,口称卑职请众人进城。
六年光阴一闪而过,当年的楼小公子如今身量已成,几与霍不疑一般高大,大约是为了显示县令威严,还蓄了两抹淡须。
楼垚见如英在看自己,露出一个客气有礼的笑容,至于何昭君,已经赶上来与如英絮絮低语。
“我原不知你有身孕了,冒昧上门叨扰,实在叫你受累了!”
何昭君瞥了丈夫一眼:“你难得张一回口,阿垚看得比什么都重,都是亲力亲为,我没插上半点手!”
“而且这些年,这些年你也帮我们不少。三年前我幼弟在家乡闯了祸,官府要拿办他,幸亏你在陛下面前说情,他才逃过一劫;还有阿垚初任县令之时,遇到不少棘手的事情,幸亏有你的手书,加上顶头的郡太守与家父有旧,平日也多有照拂······”
一旁的楼缡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自两年前,楼经与楼大夫人双双过世后,她便来投奔楼垚这位堂兄了。
此刻,只听她不服气地道:“姒妇未免太贬低兄长了,哪里都依靠郡太守的照拂了?这些年兄长鼓励农桑,兴修水利,若论人丁繁衍,粮赋累积,是全豫州数一数二的,时常受到梁州牧的褒奖呢!”
如英看何昭君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心中了然,当初幼妹与楼垚在一起后,两人没少嘀咕这些事情,想来是当年不少设想都成真了。
别说何昭君心里泛酸,便连如英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心中也为楼程之事心生惘然。
众人抵达姚县时已近黄昏,楼垚与和何昭君早在县衙摆了接风宴。
霍不疑当仁不让地高坐上首,如英与程少宫姊弟与楼何夫妇两两对坐,外加一个敬陪末座的楼缡。
如英心中有事,不欲多言,程少宫看见楼垚如今有妻又即将有子,不免想起胞妹至今孤身一人——虽然有个夷族少年相伴,可到底还没成事。
他心中有些郁郁,也只沉默地饮酒用饭。
楼缡或许想说话,但看到如英朝自己一瞥眼,她就将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正当筵席欲结束时,何昭君忽然“唉哟”一声,按住腹部,面露痛苦之色。
楼垚转头看见妻子裙摆濡湿,立刻高声道:“女君要生了,快来人啊!”
说着他打横抱起妻子,风一般地往后堂走去,连声招呼都来不及跟客人们打,然后厅堂内外楼家仆众行动起来,或走或奔,乱作一团。
主家有事,众人自然各自散去。
如英去看老叔与第五成,霍不疑自然跟着如英。
程少宫看着一前一后不过一两步,几欲并肩同行的两人,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瞎凑热闹了,转而拦住一个仆婢,问清客院方向,自己先去休息了。
今夜县衙为了迎接贵客,长长的回廊上挂满了红艳艳的灯笼,照得人面庞发红。
霍不疑将如英护在里侧,免得灯笼垂下的流苏长穗扫到她的眼睛和脸颊。
他又忍不住去偷看如英,适才她在席上多饮了几卮酒,此刻酒意上来,面颊潮红,走路又急,不由微微出了一点汗。
霍不疑按捺住想替女孩擦汗的心思,似做无事,转过头去,他知道再继续看下去,她必定要生气了。
事实上,如英已经生气了。她本想责问霍不疑看什么看,可话未出口,他便好巧不巧地转过头去。
如英以为他是故意的,心中愈发气恼起来。
灯下观美人,本就比寻常时候更美三分,更兼美人三分醉意,三分怒意,蓬勃鲜活,光彩照人,将这方暗沉的天地也衬得亮了起来。
霍不疑又忍不住半偏眸光去偷瞧,这一下正好被如英逮了个正着。
她嘴唇微动,刚欲说些什么,忽然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透过重重屋宇传了过来,加之初秋的冷风一吹,如英不由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
她是见过怀玉生产的,虽然怀得艰难,可生得十分顺顺当当,甚至临到头前,还有心思与她说笑,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她别怕。
如英那时没照镜子,自然不知自己当时脸色有多苍白,眼里更是蓄起了泪花,偏还记着不能哭,那样子当真可怜极了。
沈怀玉熬了三四个时辰,心里怕,身上也痛,但看着她这样,不由又生出另一种想头来:“我要是死了,阿兕该怎么办呢?她受人欺负了,谁帮她打回去,谁替她出头?”
乃至看到如英手臂上的伤痕,咬着牙,一鼓作气地将孩儿给生了下来,然后拍着床板,恶狠狠地问道:“哪个王八蛋伤得你?看我不把他人脑子打成狗脑子!”
如英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后院,实没想到何昭君会痛成这样,忽然耳朵上传来一阵温暖干燥的暖意,是霍不疑伸手替她捂住了耳朵。
如英甩头,挣开了霍不疑的手,而后对身边的婢女道:“从行囊里取一支人参送过去!”
因着如英的嘱托,楼垚将老叔及第五成一行人安置在县衙最偏僻无人的院落,也没派人服侍,只日常供给饮食医药,余者皆不过问。
如英先去看了第五成,面皮青红肿胀,伤痕累累,若不是熟人见了,还真认不出来。
薛府医是调养内症的行家,至于外伤,还是老叔这等刀尖舔血的人更为眼尖。
老叔将第五成身上的衣襟扯开,露出脖颈和前胸,再是两条手臂,乃至腰腹上,上面有许多尖锐山石磨磋的痕迹,还有几条极长极深的伤痕,
如英眼睛微眯,沉声道:“又是公孙氏!”
侯通在一旁回禀详情:“接到女公子的密信后,属下等人立即掉头去追寻袁公子的踪迹,从徐州一路追至姚县,谁知袁公子一行人竟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属下四处去找,不料在县城东面的鸡鸣山发现了第五成,他伤重昏迷,只偶尔有呓语‘快去报信’,想是袁公子遭遇了不测,唯有第五成侥幸逃出!”
侯通是王括的副手,比起王括的八面玲珑,和气生财,侯通更擅长假借行商之名刺探消息。
而且王括已经在人前露过脸了,如英怕被有心人给认出来,所以将从未在都城露过面的侯通调了回来。
霍不疑此时才知道,原来如英来姚县是为了袁慎,瞬时下颌紧缩,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如英问道:“那我之前让你找的那个人呢,找到没有?”
侯通一脸惭愧:“属下本找到几个渔夫打听到一点蛛丝马迹,可转瞬就被人灭了口,属下无能,有负女公子所托!”
如英又看向老叔,老叔道:“看手法,还是他们!”
老叔在崔祈未派给如英前,是与老仲一起,专门负责围剿公孙氏的死士,对他们杀人的手法十分了解,再不会认错的。
如英蹙眉咬唇,深思不语,可是她怎么会和公孙氏有所关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