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鸿相约处(五)

留在荒郊野岭的婢女和仆妇被接了回来,酣战一场的众人也陆续吃上了热汤热饭。

最先吃上饭食的是底下的部曲与卫士,然后是几个家将和卫队首领,最后才是如英和程少宫。

两人和家将还有卫队首领,吃的是口感较为粗糙的麦饭,而底下的部曲和卫士吃的是精细的粳米。

程少宫一边大口吃着浇上肉羹的麦饭,一边去看阿姊,她正在给几个家将和卫队首领斟酒劝食。

显然之前阿姊也这样做过多次,众人也不觉惶恐,而是恭敬地受了,然后请如英快去用膳。

而后他们又起身给部曲与卫士们添菜添肉,渐渐人群里传出欢声笑语来。

程少宫看到这一幕,略有所思。

程家也是以军功发迹的人家,阿父阿母待部曲抚恤甚重,自家部曲也十分忠心得用,可看到阿姊今日作为,他仿佛明白了为何阿姊在不知敌人底细的情况下,还有胆气与敌人硬碰硬。

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

如英提着酒壶过来,看程少宫吃到一半忽地停箸,以为是麦饭粗糙不能入口,便为他斟了一卮酒,抚慰道:“这是我立下的规矩,战后行伍,兵卒为贵,将者为轻,且忍过这几天吧!”

“阿姊多心了,我吃得很好······”程少宫一语未毕,只听山谷前方又传来阵阵马蹄声,方在还在言笑晏晏的卫卒们已经放下碗箸,拿起兵刃,整齐有序地动了起来。

未等众人结阵御敌,黑压压的军骑已经奔袭至眼前。

为首的将领一袭玄色甲胄,身躯高大颀长,面容俊美清癯,只是深褐色的眼眸中带着些许急色。

待看到女孩安然无恙,俏生生、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他紧绷的脸色才缓了下来。

崔氏部曲自然认识霍不疑,但如英未有示下,他们也不敢放霍不疑过去。

两人隔着人墙对望,夕阳漫天,光线开始变得昏暗起来,霍不疑看不清女孩的脸色,只见她侧头与身边的武婢说了两句,而后朝身后一座宽敞的营帐走去。

片刻后,武婢上前道:“我家女公子请霍侯入内一叙!”

霍不疑颔首,将马鞭交给亲卫,自己跟着武婢进去了。

帐内已经掌灯,四架十三盏连枝灯将帐内照得明亮如白昼,如英坐在几案后,婢女端来酒浆与细点待客。

霍不疑一脸歉然地看着如英:“对不住,这回是我失策了!”

他在兖州听到骆济通从自家庄园消失的消息,立刻觉得不好,赶紧循迹跟了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如英根本不关心这个,只问道:“豫州治下郡县太守们不至于疏忽到放入近千贼人而不知,骆济通的人手从哪里来的?”

“骆宾坠马昏迷,至今未醒,那些骆家府兵多是随骆济通远走西北的陪嫁,此刻自然只听她的命令。那些江湖客,是她变卖了自己嫁妆,从荆扬两州招募而来,因为是分散进入豫州的,所以并未引起警戒。”

如英听完霍不疑的解释,高高扬起眉毛:“所以,她策划这事很久了?”

霍不疑低头苦笑一声:“是我大意了!”

他以为骆宾是个明事理的,得知女儿心思歹毒后应该懂得如何处置,加上那段时间他忙着挽回女孩的心,兼之度田的事情愈演愈烈,手上公务实在繁重,便没有再继续关注骆济通的动静。

如英十分心平气和地道:“无妨,我原也没想将性命交托到你手里!”

听了这话,霍不疑目中波光微闪,一言不发,起身就走,出帐时还用力地甩了一下帘子,垂落下来的帐帘猛烈晃动,差点打到在外面偷听的程少宫。

程少宫觉得自己不光多长了一双耳朵,还多长了一双眼睛,这位霍侯是被他阿姊一句话气哭了吗?

他讪笑着拱了拱手,然后飞快钻进营帐:“阿姊,骆济通的下处问出来了!”

“那你带人去追击吧!”如英淡淡一瞥眼,武婢叫来一位家将,“领一队人陪三公子出去好好逛逛!”

程少宫一路上被如英照顾得无微不至,虽说他生性惫懒,但也不禁生出一股不被信重的挫败感,此刻听得如英愿意将追击一事交给他,顿时乐颠颠地跟着家将出去了。

如英看着程少宫高兴离去的背影,摇头不已。

这都什么时辰了,骆济通再是个蠢笨如猪的,也不会待在原地等她派人擒拿,这一趟,注定徒劳无功。

不过看这个弟弟还有精力玩听墙角的把戏,所以特意遛一遛他,累趴了,人就老实了。

果然第二日清早,程少宫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经过一晚上的搜索,与家将明里暗里的提点,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受了一通活罪。

于是回到营地之后,听到营帐里面有说话声,他立即悄悄走开,再也不敢凑上去偷听了。

霍不疑手下的人马也是一夜未曾安歇,终于在天明时分,他手下几名经验老道的斥候探到了骆氏人马的去向,此刻便是邀如英一起去拿人的。

将伤兵与眼皮打架的程少宫留下,霍崔二人轻装简骑率领人马出营。

骑行足有半日工夫,众人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下发现了一座宽阔的民居大宅,似是某人丁旺盛的大家族聚居之地。

霍不疑轻声道:“看来骆济通不止一个落脚处!”

如英皱眉:“恐怕是临时鸠占鹊巢!”

霍不疑神情也凝重起来,果然,在山坳四周摸索的斥候回来禀告,发现几处掩埋数日的尸坑,掘开一看,应是之前居住在此的百姓。

“是我的错,骆济通这种心思歹毒之人,的确应该尽早除去!”霍不疑轻叹一声,是他太轻视妇人了,也不够翻脸无情。

如英闻言轻哂道:“她虽然歹毒,可对你痴心一片,我见之尚且有几分动容,何况霍侯自己呢!”

霍不疑脸上浮现几分怒气,深深凝视着如英。

如英毫不避忌地迎了上去,反正除了这个理由,她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他总是对骆济通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与放过!

正当两人对视之际,前去探路的梁邱兄弟等人回来了,梁邱飞出奇的沉默,梁邱起面带不惑,抱拳道:“回禀少主公,人的确在这里······可是,可是都死光了!”

霍不疑倏然警戒,立刻策马进入山坳,如英也赶紧带人跟上。

山坳背阳,山石落下的阴影犹如奇形怪状的妖物落在屋顶和地面上,映着满地暗红色的血迹和残肢愈发腥冷可怖。

越往里走,肢体残缺的尸体越多,如英认出他们正是昨日与自己激战的骆家人马,几名武艺高强的江湖客也未能幸免,其中有一名被竖直地插在长矛上,腰部以下都不见了,怒目圆睁,形容惊惧至极。

霍不疑怕如英见了不适,刚想让她先回去,却见如英翻身下马,已然去察看那地上的残肢去了。

这样的情景许多年前如英也见过一回。

这不是简单的虐杀,而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为了确保克敌制胜,万无一失,往往会数人一组,以绳钩与弯镰形状的利刃围攻一人,然后在电光火石之间先制住敌人四肢,然后割头颅的割头颅,断手足的断手足。

当年公孙氏派出死士来追杀她,那些人就用了这招数,她有两个心腹家将便是如此死无全尸。

如英抬首,忽地见霍不疑从正中一间大屋里走出来。

她也想进去瞧瞧,但被霍不疑抓住了手,“不好看,别进去了!”

如英只说了两个字:“放手!”

霍不疑无法,只能松开手,然后陪着女孩重新踏步入内。

屋内的地板都被鲜血浸透了,空气里满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外屋尽是骆济通的心腹尸首,四名武婢或挂或躺进入里屋的通道上,最后再往里走,骆济通的尸首映入眼帘。

她头颅低垂,被砍下四肢,割去双耳与嘴唇,以一根长矛钉在墙壁上。

饶是如英自诩心性坚毅,此刻也不由得脸色发白,倒吸一口凉气。

霍不疑立即拉着如英走了出去,将她带至风口站着,又喂她吃了一颗保心丹。

霍不疑道:“这不是寻常的截杀!”

“我知道,公孙氏的手段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如英缓过气,又定了心神,“只是我想不通,公孙氏的死士为何要对骆济通下手?”

“骆氏与公孙氏有仇怨吗?”反正她没听说过。

“没有!”霍不疑神色凝重,“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去弋阳郡完成宣娘娘的遗愿,还是往州牧府暂避?”

如英蹙眉深思,忽地崔智打马斜冲过来,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女公子,侯通密信!”

如英旋开竹管木塞,倒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只有十个字——“偶救第五成,袁失于姚县。”

如英看向霍不疑,沉声道:“看来我们要殊途同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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