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下蓼花滩(三)
如英调整好呼吸,随着宫婢引侍,一步步踏入既熟悉又陌生的长秋宫内殿。
内殿之中只有文帝、越皇后以及太子,左右不见宫婢与宦官,连岑安知都没在,如英一下就警醒了起来。
如英行完礼后,抬首去看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家三口。
文帝坐在正中,大马金刀,双手搭膝,左边耳垂上有些奇怪的发红,似是被人狠狠掐过或者咬过。
越皇后坐在他右后方,斜倚着案几给自己补指甲上的蔻丹。
太子则坐在文帝的左后方,手上翻着书简,也不知是奏章还是典籍。
如英的目光最终落在越皇后身上,她再如何精心照料宣太后,也无法减缓时光与病痛留下的痕迹,可是越皇后却丰润如碧波春水,容色越发深浓。
文帝笑眯眯地朝如英招手:“坐近点,朕有话要问你。”
如英被这一笑弄得有些不大自在,不过还是依言起身跪至御阶下五步之处。
“这阵子淮安王太后身体如何啊?”
如英平铺直叙地道:“回禀陛下,比正旦前好些了,但还是气衰体虚,食欲不振,进来用得不多······”
太子闻言冷哼道:“母后不肯用,倒是全便宜你了!”
“长者赐,不可辞,娘娘一番美意,妾不好也不敢推却。若是太子殿下觉得娘娘太过疼爱妾,可自去与娘娘分说!”如英不软不硬地还了回去。
眼看太子又是一副被惹恼的样子,如英略勾了勾唇:“不过殿下此时吃心也太早了些,宣太后不仅给妾赐下了吃食用度,连金银财物,田产庄园,甚至是奇珍异宝都赏了不少,妾家中又多开了四五间库房······”
太子拍案怒目道:“崔氏,你休得恃宠而骄!”
越皇后斜睨了儿子一眼,轻斥道:“宣太后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连你父皇都管不着,要你多嘴!”
“咳咳,”文帝也不由看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这两人见面总要呛两句,“子端,如英服侍宣太后有功,该如何封赏都不为过,休得如此小气!”
太子只能怏怏地拱手,如英又拜谢文帝与越皇后为自己说话。
被两个人这样一岔,文帝险些就要忘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摸摸胡须,微笑道:“宣太后身体不好,在病中多思虑,有没有说自己的身体像宣太公这种话?”
如英叹道:“前两年还好,今年一入正月,便时常将此话挂在嘴边。妾虽时常开解,可娘娘总是看着后殿的女贞树出神!”
越皇后摇头道:“唉,真是成也此树,败也此树啊!”
如英闻言立即拜倒:“妾无能,不能宽解宣太后!”
文帝摆摆手:“这不怪你,若不是你,她这几年也不能稍露欢颜,你服侍得十分精心,永安宫上下更是十分妥当!”
如英又拜倒谢过文帝体恤。
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换了个话题:“朕听说宣太后开始催你嫁人了!”
“是啊!”如英提起自己的婚事脸上一点羞涩也没有,好像文帝不过是在问宣太后今日午膳吃了什么,“娘娘说想在闭眼前看见妾成婚嫁人!”
文帝道:“你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只怕心里也着急得很。”
“阿父才不急呢,他巴不得宣太后多管教妾几年,好叫妾彻底改了不肯吃饭不肯吃药的毛病!”
越皇后闻言不由笑了一下:“这倒是崔家阿兄一贯的做派,他常说女子最要紧的是珍惜自身,若是自己过得好,万事皆可休!”
“是啊!”如英点点头,“阿父说如果我愿意,在家待一辈子不嫁人也行,反正兄嫂身体康健,五年之中连诞两子,日后过继一个给我便是。”
文帝额上青筋没忍住跳了两下:“你阿父胡闹,你不劝着也就罢了,还跟着瞎起哄,哪有女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你不嫁人,那袁善见怎么办?一天三四趟地往永安宫跑,朕都没脸说了!”
越皇后和太子俱去看如英,女孩脸上不见喜色,不见恼色,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殿内安静了几息,而后忽然响起女孩的轻笑声:“妾以为陛下早就知道,文昌侯府的女公子不好娶。袁侍中若是真心求娶,受些冷落与为难又算得了什么,若是就此打了退堂鼓,那不嫁也罢!”
越皇后最先笑着击掌:“说得对,说得好!”
文帝不由瞪了越皇后一眼:“她如今这样,都是你和淮安王太后联手惯的!”
越皇后不理文帝,反而咯吱咯吱笑个不停,最后还是文帝勒令她不许笑了才罢。
文帝握拳至唇边,咳了两声,才道:“如英,有件事得让你知道,子晟在边塞立下大功了······”
他有些难以措辞,太子立刻接上:“这几年中,子晟在西北灭匪盗,拓商路,招降边塞数族,平定羁縻之乱,转战千里,更在收复蜀地之战中从陇西出奇兵,在主帅与南路大将身死的情况下,力挽狂澜,辅佐吴大将军围攻僭王,可谓功勋卓著!”
如英微笑着看着太子,似乎示意他继续说。
太子又去看文帝,文帝也拿这个小女娘没办法,他甚至都不敢叫她留太久,前妻怕她在他手底下吃亏,但凡在御前回话,超过一个时辰,定是要派人来寻的。
文帝开门见山道:“子晟一直惦念着你,你自己恐怕也知道吧!”
如英面上微笑不在:“二叔送来的生辰礼与年礼中总有几份特别合妾心意的,想来应该是霍侯的手笔了!”
“你,你既然知道,那······”
不待文帝说完,如英已一脸正色道:“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文帝深吸一口气,道:“你若真的应下袁家的亲事,朕就立即将此事传至西北,好叫子晟死心。他年纪实在不小了,霍家又只剩他一人······届时,朕会严令子晟择妇,开枝散叶。如英,你可想清楚了?”
“陛下,想不清楚的从来不是妾!”
“恰如陛下与太子当年所言,妾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如英冲着文帝磕了个头,“今日斗胆说句放肆的话,陛下看霍侯千好万好,可在妾眼里,千好万好始终不如自己好要紧!”
这话实在直白且放肆,文帝一时无言以对,还是越皇后叫如英先退下。
待得看女孩跨过门槛,越皇后立即起身叉腰,瞪向丈夫与儿子:“现在知道什么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早就和你们说过,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不要外人插手,凭他们闹翻天去,也只管看着,偏你们一个个地不是觉得子晟委屈了,就是子晟吃亏了!”
越皇后俏生生地翻了个白眼:“现在好啦,这委屈他想受,人家还不想给了呢!”
太子敢怒不敢言。
文帝也甚是无奈:“朕当时也只想敲打一二,谁知这小女娘竟受不得一点气!”
“我要是她,我也不受这气!”越皇后弹了弹指甲,施施然进了内殿,文帝挥手让太子告退,自己则十分识相地跟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