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下蓼花滩(二)
花谢花落,鸟去鸟回,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如英看着菱花镜里愈发盛美的容貌,微微叹气。
三年前的夏日,她小小地犯了一次心疾后,宣太后就开始着意盯着她的医药饮食。
她不肯喝药,宣太后也不服药,她不愿吃东西,宣太后也陪她一起饿着。
如英无奈,流水般的补品和药膳没把宣太后补养得更健壮,倒让她养出了一副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她坐在侧殿整理账册,厚厚的堆了好几叠。
这几叠里不只有永安宫的日常用度,还有宣太后的食邑,现在也归她管了。
刚接手的时候,属地的长吏轻视于她,在账目上动了不少手脚,本来她并不想闹大,悄悄处置了便是,可惜那段时间她麻烦缠身,心气不顺,怕憋坏自己,索性拿着这些人狠狠撒了回气。
“崔宫令,袁侍中来了,”一个小宫婢含笑进门禀报道,“正在灵露门外等您呢!”
如英取过一本新账册翻看,十分不悦道:“不见,叫他滚!”
那小宫婢闻言也不觉害怕惶恐,崔宫令虽然行事略严,可讲规矩,从不无缘无故打骂苛责宫人,日常勤勉做事总能得到丰厚赏赐。
“娘娘有过吩咐,若袁侍中来了,可以不放他进来,但必须您亲自出面将他打发走!”
如英啪地将笔拍在案上,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板着一张脸就出去了。
灵露门外背身站立了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公子,依旧是风度翩翩,长身玉立,对着一众小黄门和宫婢也是笑容可掬。
“袁侍中,不知此来有何贵干?”如英一脸不耐烦。
袁慎俊秀依旧,不过气质成熟了许多,前几年他原已蓄起了须,察觉如英嫌弃忍笑后,便连夜将唇上的短须剃了个干净。
不仅如此,他脾气也好了许多,受了两年的冷脸,对着如英依旧甚是和气:“陛下召见你,我刚好在旁,特地跑个腿!”
周围的宫婢和宦官见他们二人要说话,十分识相地退了干净。
如英皱眉道:“岑安知手底下的人都死绝了么,传句话的事还要劳烦袁侍中!”
袁慎对这种小阴阳怪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直白道:“我就是想找个机会来见你,顺便告诉你一件事!”
如英问:“什么事?”
看着那娇艳犹胜桃花的美人面,袁慎笑眯眯地道:“蔡允大人打算收我做个散门弟子,平日有空去听他讲讲经学。”
如英听了这话,将袁慎上下打量一眼:“你害得蔡氏颜面扫地,蔡大人居然肯就这么算了?”
“边走边说吧。”袁慎看了看日头,“明日你不是在家中设宴款待桑夫人么?再晚就不好出宫了!”
如英应允。
袁慎走在少女右侧,替她拂开沿途的绵软的柳条,“前阵子有人参蔡司空因与上党太守有陈年旧怨,特意在考核时隐没其功,夸大其过——陛下大怒,立时就将蔡允大人下了大狱。”
如英也知道这事,她歪头看向袁慎:“你干的?”
袁慎瞪眼道:“你胡说什么呢?我如何能未卜先知,提前布下暗子。我只是替蔡允大人将事情查清了,蔡允大人并非是蓄意报复,只是大意失察,轻信偏听,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发作而已。陛下免了他的大司空,训斥一番也就是了!”
文帝用人讲究内外兼济,亲疏有序。
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肱股之臣,往往官职不显,而是予以滔天富贵,肱骨之中的心腹则入尚书台决断政事;至于三公这样的显赫之位,反而任命那些海内著名的经学大儒。
授官时,文帝对这些饱学之士自然是十分尊敬,不过一旦发现其错处,惩治起来也是异常严厉,与对待景阩功臣的心软宽容迥异。
若是这事发生在她阿父身上,估计连皮都破不了,更别提下狱夺职了。
如英沉默不说话,袁慎心里有些慌:“如英,我······”
“你又何必如此呢?”如英忽而叹道,“蔡氏名门望族,蔡珺阿姊虽然是二嫁,但无论家世还是品性才学,都足堪配你,你当初如果没有悔婚······”
“没有如果!”袁慎负手望天,“三年前的秋日,大雨倾盆,我在永安宫门口等你,你却狠心地不愿出来一见,甚至连一把伞都吝啬给我,我回家后烧了一天一夜,心里决意要忘记你。”
如英无奈道:“我以为我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我要服侍宣太后,无心婚嫁之事,你自己要来永安宫自讨没趣,又怪得了谁!我若是开了门,给你送了伞,那才是真正的狠心!”
如英这话说得袁慎心中又酸又痛,他叹息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所以我那时病愈之后,开始议亲!”
他在冬日里相遍了全都城适龄的女子,终于决定与蔡允大人新寡的长女定亲,然而就在定亲的前一夜,他转辗反侧,做了生平第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情。
定亲那日,他抛下家人与满堂宾客,跑到永安宫门口,高唱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一遍一遍地唱,唱到喉咙嘶哑,连太子与诸皇子都来看热闹了,宣太后也叫如英出去见一见。
如英拎着一根竹鞭出去见了,她打了袁慎一顿,袁慎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可我还是忘不了你!”袁慎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他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跑到永安宫门口,将自己的心揉碎了给她看。
“你与霍不疑退亲后,我不敢迟疑,每年都写信给文昌侯求娶你,你回都城后,我更是日日来永安宫门口等你······”
他瞥见如英脸上并没有不耐,而是微有感慨之色,便端端正正地朝女孩做了个揖:“小可今年已二十有七,再不成婚生子,怕有无后之忧了!”
如英不无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我看似宽和,实则锱铢必较,更兼十分强硬,不肯让人,这样坏的脾气,旁人避之不及,你又何必自讨苦吃?找个贤惠和善仰你如天的新妇不好么?”
袁慎站到女孩面前,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不待如英再张嘴劝他,他先劝起了她:“你终究是要嫁人的,为什么不能嫁我?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你爱清静,袁氏主支人口简单,旁支若有烦难,我自料理,绝不叫你费半点心。你不喜拘束,家母的性情你也知道,日后你在家里闹翻天,她也未必会从祭堂里出来。”
袁慎笑了笑:“至于我,我虽然不敢保证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尽量顺着你来,如何?”
前方就是长秋宫了,袁慎停住脚步,如英继续往前走。
袁慎看着女孩的背影,冬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好像镀了一层金光,忽地女孩回过头来,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袁慎拱手,回以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