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下蓼花滩(一)
如英是带着薛府医还有几车补品药材上门的,萧夫人的确病得很厉害,可薛府医只开了几个太平方,用他的话来说:“夫人还是要放宽心思,不要过多忧虑,否则再多的灵丹妙药灌下去,也不能见效。”
譬如他家这位女公子,心里有一口活气在时,一脚踩进鬼门关,也能自己挣扎着爬出来。
如英跪坐在床榻左右,她看萧夫人面色虚白,精神虚弱,问向重新作华丽妇人装扮的青苁夫人:“叔母,如今府中可还有什么事情可令阿母忧心?”
青苁夫人已于一年前嫁与程承为妻,是故如英称呼她为叔母。
她也不用青苁夫人回答,径直说道:“如今长兄次兄皆已成婚,各自有了前程,想必阿母烦心的就是底下几个弟弟的婚事。阿筑年纪尚小,那就是少宫了!阿母可是有了中意的人选,我可托虞侯作中人,他老人家最近可喜欢给人保媒拉纤啦······”
她不提还待字闺中的程姎,也不提远在永昌的少商。
萧夫人沉默,她已深知这个女儿的性情,当她想绕开或是她不愿意提起一个话题时,那绝大多数情况是她想给你留脸面。
若是你不识相非要提起,她就会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唇枪舌剑,杀人诛心。
萧夫人阖上眼睛,道:“你二叔已给姎姎定下了婚事,嫁的是葛家儿郎,婚期在两个月后!”
这桩婚事定得悄无声息,如英事先并不知道,此刻得知后,立即朝青苁夫人笑道:“恭喜二叔母喜得佳婿!”
青苁面上却无喜色,只微微颔了颔首。
萧夫人淡淡道:“堂姊成婚,嫋嫋也该回来恭贺一声······”
“恭贺?”如英不明白萧夫人是真这么想的,还是想找个借口把少商叫回来,“恐怕葛家人不会想见到少商的!”
萧夫人睁眼道:“那就叫她回来侍疾,你觉得可否?”
如英冲萧夫人笑道:“少商手腕现在也练出来了,我也不担心她会受人欺负,只要您别后悔就成,毕竟这一叫,恐怕就要叫断母女之间最后一点缘分了!”
萧夫人面色惨然:“母女缘分?好一个缘分!”
“难不成您还指望我说一句‘母女情分’,您也别自欺欺人了!”
如英语气缓慢,但言语字句甚是冰冷:“您和我的母女情分断绝在您对葛氏的纵容之中。我被葛氏丢了之后,阿父恨不得杀死葛氏,偏葛氏当时腹中已有身孕,您劝阿父以家族大局,以手足和睦为重,毕竟当时阿父还需要葛氏的粮草,而且一个痴傻未能成人的女儿也比不得二叔的长子或者长女!”
青苁张口想让如英别说了,却被少女饱含威势的一眼给吓住了。
“您和少商的母女情分断绝在您对她的偏见与自以为是的公平之中!说来也真是好笑,您厌恶葛氏,却喜爱葛氏的女儿,哪怕她和她的生母一样满腹见不得人的小算计!”
“姌姌,别说了,别说了!”
青苁夫人扶着脸色颓败,满脸是泪的萧夫人,“阿姊她心里是有你们的,你走丢之后,她一直在派人找你啊,还有嫋嫋,虽然被迫将她留下,可阿姊也留了心腹人手······”
如英抬手示意青苁夫人不必再说,她问萧夫人:“且不论我,单论少商。当年您是真的不能带走少商吗?还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让自己在内宅争斗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故意为之?”
“您的那些心腹人手,留下来是为了保护少商,还是为了来日与葛氏对质时,让他们做您的人证?”
门外的程始与程承听得此言,不由停住了脚步。
如英替萧夫人掖了掖纱被,又忽而温声道:“您当时是二嫁之身,大母因阿父喜爱于您,一直对您多有为难,乃至葛氏,处处给您使绊子。做女儿的年纪尚小,不能替母分忧,便以血肉之躯替您解难,如此亦可算全了孝道,您说是吧!”
此时已经入夏,萧夫人还是冷得手脚发颤,她想解释,却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徒劳。
她替萧夫人擦去脸上的泪与汗:“被扔掉的孩子,谁捡到了就是谁的。您该多看看还留在身边的,别惦记您早已放弃的!”
如英扶萧夫人躺下,萧夫人身子一挨到床榻就翻身向里。
看着那颤抖的双肩,如英心里毫无触动,她起身与萧夫人道别:“今日话说得略多了些,劳得阿母大费神思,还请好好用药歇息,等您病体稍愈,女儿再来向您请安。”
说罢告退出去,看程始与程承两兄弟站在廊下,互相扶着默默流泪。
如英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朝二人行礼作揖,程承下意识地避了一下。
“恭喜二叔,先娶妻后嫁女,双喜临门!”
程承一脸自责:“姌姌,是我······”
“二叔不必如此,我大难不死,得了后福。”
如英负手而立,直视程承的眼睛:“只可惜少商,在家里,在您眼皮底下磋磨了这么多年,您纵然惧怕葛氏,也该念在与阿父的兄弟之情上,略施援手,免她少受苦痛!”
程承被看得羞愧不能答言。
如英又看程始,直接挑明道:“适才与阿母说的话,阿父想必也听见了。少商在家中过得不容易,如今否极泰来,在外头过得甚是舒心,若阿父待她还有半点慈心,就请放她在外逍遥自在吧!”
她也不去看程始是何表情,只是恭敬地稽首行礼,然后告退离去。
此时天色尚早,如英不愿意回文昌侯府,也不愿意在外闲逛,她与驾夫道:“回永安宫吧,那里清静!”
永安宫的确清静,宣太后彼时正坐在女贞树下烹茶,见如英来了,忙叫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你来得甚巧,快过来喝茶!”
宣太后最近迷上了自己研方制茶,如英在褐红色的茶汤里尝到了桑葚、枸杞和淡淡的玫瑰香气。
如英静静地饮了一盏。
饮毕后,宣太后也不问如英滋味如何,待如英将头枕在她的膝上,宣太后放下手中蒲扇,轻轻摸了摸如英的发鬓。
如英好好睡了一觉,起来后又成了那个明达睿智的崔宫令。
两月后,程姎出嫁,程家众人齐聚,连万颂也携带妻子尹萋萋出席。
如英遣赵媪上门道贺送礼,顺带以少商的名义送了一份添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