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非金石(六)
凌不疑诓骗凌益来别院做寿,不是为了单纯只取一条人命,而是要将凌氏满门尽数屠尽,方可雪恨。
凌不疑冷冷道:“当年之事可不是你一人做下的,你们三兄弟齐心协力,分头行事。一个引敌入城,一个屠戮妇孺杀人灭口,还有你——趁我父不备,伺机谋害!你恐怕不知道,当时我就藏在父亲书房的暗阁中!”
凌益倒吸一口凉气,他本来想凌不疑当时年幼,未必知道详情,还想哀求两下,没想到自己当年之事竟被个孩童一一看在眼里。既然如此,求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他脱口问道:“今夜之事,陛下知情么?”
凌不疑道:“我要守孝三年,等不及了。”
“守孝三年?等不及了?哈哈哈,也对,也不对······我曾说过等崔氏与裕昌郡主生下孩儿,我就要带阖族回乡祭祖,以告慰早逝的双亲。你若要灭我满门,大可在途中动手,到时将手脚弄得干净些,谎称贼匪作祟,胜于今夜在都城不远处大动干戈!”
凌益笑得猖狂又得意:“你确实是等不及了,然而不是等不及三年守孝,而是等不及看着凌家枝繁叶茂,子嗣绵延······等到裕昌郡主进门,凌家子嗣中便也有了皇家血脉,儿孙越来越多,姻亲越结越广,所以你非要在守孝前动手,就是怕我凌家的依仗愈发强盛,是也不是!”
如英像个局外人,置身事外,然而看到凌益那张脸,听着凌益做作的言语,她就无比地犯恶心,干脆将身体背转过去。
“你不必再装腔作势了。阿飞,给他把剑······凌益,你我今日就来一个了结!”
再回头时,她只见凌不疑手腕轻抖,手上长剑闪出一串耀目的剑花,剑身犹如惊鸿般射向凌益,正中凌益的咽喉。
鲜血汨汨涌出,凌益仍然瞠目惊恐,仿佛不能相信适才发生之事,然后身体慢慢软下,扑倒在地。
一世的钻营取巧,一生的狡诈心机,就这样化作一滩毫无生气的血肉。
凌不疑结果了凌益后,目中水光闪动:“如英,我没有退路了!”
“你本可以有退路的!”或许只要再晚几天,几天而已,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如英虽然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落子,但身体和心灵上的疲惫让她对世事感到无比厌倦,好想立刻就闭眼睡去,然后再不管谁成谁败,谁死谁活。
凌不疑道:“阖族屠戮之仇,我非报不可。再多的路,我都只能走这一条!”
如英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道:“第一,我出来之前已经派人向陛下告发你的不妥,你现在要去追杀凌家人就赶快去,否则就来不及了。第二,杀完人之后,束手就擒,未必没有一条生路。第三,这是你欠我的······”
她走至凌不疑跟前,高高举起手掌,对着那俊美的脸颊反手就是两个耳光,打得凌不疑头半耷拉下来,嘴唇渗血。
说完,如英就欲转身离去,不料凌不疑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喘气道:“你去哪里?”
他眼里有哀求之意,似是在求她留下来,可如英怎么肯,她冷嘲道:“霍无伤,霍大人,报仇要紧啊!”
仿佛是要逼迫凌不疑迅速做出决定,一名军卒匆忙奔来传报:“少主公,都城方向有大批人马杀过来了!”
不等凌不疑决断,另一名军卒从侧边也急急跑来:“少主公,西面屋舍已经肃清,妇孺都被看管起来了,其余的男丁非杀即降。不过城阳侯的两名弟弟却趁着天黑,领一群死士杀了出去,向山崖方向逃去了!”
梁邱起单膝跪下,沉声道:“少主公,此地不宜久留,还有那些妇孺,是否按照之前吩咐的处置?”
如英闻言立即瞪眼道:“不能杀!”
“为何不能!”凌不疑似是被激怒了,脸上杀气四溢,“霍家满门灭尽,就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他们都是吃喝着霍家血肉活下来的,理应同罪!”
“凌益是畜生,你不是!”如英咬着牙,声音响亮地反驳道,“你姓霍,你的父亲大仁大勇,英明磊落,他的儿子绝不会是灭绝人性之辈!”
凌不疑身上的杀气慢慢退去。
“少主公,”梁邱飞焦急道,“请快定夺。”
远方已隐隐能听到兵器相击的响动和马蹄踏地之声,杀伐呼喝愈传愈近。
凌不疑此时神气骤变,之前的哀伤、悲痛、不舍以及种种柔软缱绻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果决。
他朝如英笑了笑:“如英,你还记得么,在魏府门口,你说过要对我好的,你从来言出必行,今日我们就一起走罢。”
如英冷冷地看向他,没被抓住的左手拿起竹哨塞到齿间,用力吹响,十六名武婢横刀放在身前,而后老叔突然房梁上倒挂下来,手中竹管正对凌不疑脖颈。
“我不会与你同去的!”如英定定看着对方的眼睛,她在那美丽的琥珀色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的眼睛里有泪,为他,也为她自己。
“霍无伤,去报你的仇,让我留在这里!”
凌不疑哀哀欲绝,他死命地抱住如英,几欲将心爱的女娘揉进骨骼血肉,但不过两三息的时间,他们错身而过,各自奔赴各自不同的结局。
如英捂着心口,看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感觉血腥味上涌,她强自忍住,看向老叔:“淳于氏呢?没有叫她跑脱吧!”
老叔道:“女公子放心,抓得死死的。”
“她两个儿子呢?”
“也在手心里攥着!”
“叫淳于氏看着自己儿子受刑,”如英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她彻底露出了自己的锋利爪牙,“我要口供,要证据,还要留活口作人证!”
老叔躬身应喏,一个鹞子翻身,飞出窗外,向西边急掠而去。
如英被十六名武婢簇拥着站在原地,她一步也不想动了,心口胀胀地疼。
外头的厮杀声时响时弱,时弱时响,如英蓦地想到一事,她从来不肯听他的话,同样的,他也从来不会听她的话。
如英急速地朝后山崖狂奔而去,衣衫被冷风吹得飒飒作响,头发也披落了下来,然而她还是迟了一步。
凌老二被那柄光华四射的赤凤擎天鎏金戟劈开颈项,顿时身首异处,头颅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下去,然后一位来擒拿凌不疑的青甲将军与其副手的一锤一刀同时击中凌不疑的后背。
周围将士齐声惊呼,梁邱兄弟的叫声尤其凄厉。
如英一声也未出,只眼睁睁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从马上跌落,随即滚下山崖。
她捂着心口,终于忍不住歪头,吐了两口血。你看,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绝不肯轻信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