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万古冤(一)
人的意志力有多强大,如英总算知道了,她是第一次如此清醒地熬过心疾,也是如此清醒地感知心痛是什么样的感觉。
程始和萧夫人已经被送回曲陵侯府了,文昌侯府醒着的,能主事的人只有她一个。
两个堂弟年纪还小,如英没有给他们喂安神药,只让人将他们看管起来。其余崔祈、崔祐和崔无度还在昏睡,至少要睡到明天才能醒来。
三皇子闯进九皋堂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女孩一身闲散家常装束,坐在食案后吃药吃饭,仿佛外面就算天塌了,都与她半点干系也无。
三皇子一脸恨恨:“你还有脸在这里吃吃喝喝!亏子晟待你一片痴心,你竟毫无情义地去告发他,你这个凉薄自私的贱人!”
如英仰头饮尽汤药,又慢条斯理地漱口,然后含了一块果脯,看三皇子双目怒火铮铮,她轻佻一笑:“你只骂我,却不杀我,看来他还没死!”
三皇子气得胸口急促翻涌几下,他恨不得能一把掐死这狡猾薄情的女孩:“子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给我下去陪他,你这个贱人,贱人······”
如英扬手砸了一只瓷盏过去,只可惜手脚无力,瓷盏根本没碰到三皇子衣角的边便落在地板上,在破了一个角后就骨碌碌地滚到一边去了。
“你凭什么骂我,是我叫他去杀人的么,是我叫他调动军令的么?他昨日所为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给你铺路,若说我们二人有一个应该下去陪他,这个人应该是你,不是我!”
如英笑问道:“冬柏陵园的水冷不冷,雁回塔的风景好不好,你们这些年装得累不累?”
三皇子变了脸色:“你,你都知道了?”
如英不答,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劝过凌不疑“且喜且怜之”,心里恨不得往自己脸上头上狠扇几下,人家兄弟情深,要她枉做小人!
她十分刻薄地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看他多么重视你这个兄弟······你说他对我一片痴心,我看他对你才是真心实意,矢志不渝!”
三皇子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只能瞪着如英,如英任凭他瞪,眼皮都不带撩一下。
两人僵持良久,三皇子忽开口道:“孤要见文昌侯和崔侯!”
如英道:“被我用安神汤药翻了,还没醒!”
三皇子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他怒吼道:“你,你居然敢对尊长下药······你安得什么心呐,你是非要看子晟去死吗?”
现在最有可能保下凌不疑的只有这两个人,可偏偏这两个人都起不来。
三皇子急道:“你知不知道,今日一早便有十八位重臣联名弹劾子晟,要治他死罪!”
“他要为他认定的储君赴汤蹈火,我也要为崔氏的立场和阿父的清名奋不顾身!”
如英的眼神像刀锋一样锋利,将三皇子割得体无完肤,“昨夜之后,陛下恐怕就如当年高皇帝看见商山四皓一样,知道大势已去,天意不可违——然而犯上作乱,背弃君父,他做得,文昌侯府做不得!”
三皇子吼道:“文昌侯是忠臣,那就该体贴圣意,父皇怎么会让子晟死?”
“他不是还没死吗?”如英一副满不在乎地样子,“你急什么?等他要衔口垫背了,你再急也不迟!”
三皇子全身上下冷得厉害,他颤声问道:“子晟对你掏心挖肺,你就没有半点感念之心吗?大难临头,你只顾让文昌侯府置身事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关心则乱,什么叫同生共死,你的血莫非是冷的······”
如英冷冷地回了一个“是”字,她扶着武婢的手,站起身来,直面三皇子,“我就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女子,从来只知保全自己和家人就够了,至于其他人,我管不了,我也不想管!”
三皇子指甲狠狠攥入掌心:“好,好,好一个文昌侯府,好一个崔氏女,孤今日领教了,来日定有······”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响起一阵人声马嘶,而后是一个女孩沙哑的喊声:“阿姊,阿姊,我把东西带来了!”
一阵红色的风迅速从远处刮来,如英看少商捧着一只长条木匣被侍卫们簇拥而来,她倚在武婢身上,提着一口气道:“好,辛苦你了!”
少商一入城就听到了凌不疑弑父的消息,原先还抱着几分侥幸之心,如今看如英脸上血色尽失,形容憔悴,眼睛一酸,便流下泪来:“阿姊,姊婿他,真的犯了死罪吗?”
如英伸手将长条木匣接过来,抱在怀里,缓缓笑道:“死罪倒也未必,只是耐不住他一心求死。”
“还有,你以后也不必叫他姊婿了,我和他到此为止了!”
如英说罢,饮了一口温酒,看了一眼满面阴沉的三皇子,她又问身旁的武婢:“去催一催老叔,看他是不是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索了,都快一天一夜了,他还要我等多久!”
不多时,外头又是一阵脚步匆匆,三皇子看见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脚不沾尘地飘了进来,他粗褐色的衣裳下摆上滴滴拉拉的,全是血迹。
老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然后从怀里掏出薄薄几张纸,如英粗粗扫了几眼,直接扔给了三皇子:“要想救他的命,就赶紧去汝阳王府,淳于氏放了好东西在那里呢!”
三皇子接过略翻了翻,不知是喜还是惊,他手脚发颤,嘴唇也抖得厉害:“你,你到底,到底······”
三皇子实在看不清如英这个人了,如英也无意和他解释,她接过武婢递过来的氅衣披在身上,一脸冷漠地道:“春夜寒冷,他身上又有伤,殿下若不快点,恐怕真的只能给他收尸了!”
说罢,便大踏步地走出九皋堂,少商在后头追着大声喊问道:“阿姊,你去做什么?”
“进宫翻案!”如英头也不回地道。
三皇子看着如英单薄笔挺的背影,按捺住心中的激流涌动,问道:“你阿姊就这样喜欢口是心非吗?”
少商不解:“什么口是心非?我阿姊一直有什么说什么!”
三皇子扶了扶头上快歪倒的紫金冠,最后看了一眼如英方才坐过的地方,也大跨步地离开了,只留少商懵然留在原地。
未几,九皋堂内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一个干哑而虚弱的声音飘了出来:“阿兕叫你做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