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非金石（五）
出城门时，守卫的校尉看向如英的目光既惊异又警惕，不过好在她是出城，而不是领着家将部曲进城，是以在验看过天子符节后就依令放行了。
如英一路风驰电掣，系住斗篷的银扣在胸前碰撞，发出叮叮轻响，混在隆隆马蹄声中并不容易被捕捉到，但如英不光听见了，还记住了它的韵律。
她生来对音色音律极为敏感，记性更好，那日涂高山，雁回塔上，那人沉声道：“谁在那里！”
她听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
及至宫宴上，那人道：“崔娘子，你怎么敢打人？”
她霎时就听出来了。
前方忽然闪现点点星火，移动间汇聚成两排长链，犹如火蛇盘旋，伴随着同样的隆隆马蹄声，迅速划过空旷寒冷的平原。
如英侧首看向崔智，他立刻急驰上前，高喊道：“文昌侯府持天子符节行事，汝等何人，还不速速避让！”
对方军中也奔出两骑，高声回复：“我等乃池宿峰口的守军，奉令调往真阳卫，这就给尊驾让路！”
如英听见了，示意回来复命的崔智不必多说，然后命令众人继续奔驰。
谁知未过多久又遇上一群军队，询问后得知他们来自北盛山营，也是奉令调往都城以西的皇家园林。
如此继续往前行路，不久后又撞上两拨夜行军的队伍，其中正好有一支是真阳卫往别处调派的军队。
如英眉眼更添冰凉之色，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喝令众人急速前进。
半个时辰后，众人便远远望见建在山脚下的凌家别院，那里已是一片火海，夹杂着惨叫和喝骂。
熊熊火光在漆黑的夜中犹如指向灯一般，如英一马当先，飞速骑下山坡。
包围别院的军卒看见有一行人骑过来，当即上前阻拦，如英直接一鞭子抽过去，那些军卒下意识地想抽刀反击，看到少女的面容时，又生生止住。
“放肆！”如英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我也是你们能拦的吗？”
军卒们都是凌不疑的私兵，知道少主公对这位少女君情根深种，哪敢动手，但若是放如英进去了，误了少主公的大事，他们同样也吃罪不起。
如英不管他们，命令崔智和几个家将领着大队人马在外面等着，她带着十六个武婢下了马就径直往里闯。
“有本事就举起刀剑往我们身上招呼，没本事的，给我闪一边去！”
如英懒得与他们聒噪，谁敢亮兵刃，她就梗着脖子往上撞，反吓得军卒们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跌跌撞撞地让开一条路来。
这座占地庞大的别院如今可以分成东西两半，东面似乎已被肃清，到处都有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着漏网之鱼。而西半边依旧传来阵阵厮杀声，应是还有人在抵抗。
如英携带武婢踏过满地尸首，穿过一重重门槛和庭院，终于来到一处端肃高大的主屋前，只见梁邱起跪在地上向凌不疑回禀：“正如少主公所料，这几排大屋里不但有暗室，还挖了两条通往山后的地道。若非少主公叫我等预先防备，就让那厮逃脱了！”
凌不疑察觉背后有人，缓缓转过身来，看见是如英，似乎并未觉得十分惊奇，反而温柔地笑了笑：“如英，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先回去，过会儿我去找你。”
如英不语，踢开地上残盔败甲，一步步朝凌不疑走去。
这时梁邱飞带着数名侍卫牢牢押着一人过来，那人白面斯文，中年儒雅，正是凌益。可惜此时他蓬头散发，衣衫破裂，毫无平日的闲雅气度。
凌益一见了凌不疑，就挣扎着大喊：“子晟，子晟你疯了么？竟然攻伐自己的父亲！”
凌不疑没有理他，看着愈走愈近的如英，神色更加温柔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吧，你不能受惊吓的！”
如英还是没有说话，此时凌益被梁邱飞重重踹倒在地上，数把刀剑一齐压在他身上要害处。
凌益哀嚎起来，高声道：“阿狸，阿狸，我是你的父亲啊······你醒一醒，千万别糊涂啊，陛下再疼爱你，弑父也是十恶不赦的罪中之罪，是要千刀万剐的，你怎么逃得过去！”
“他不是阿狸，他是阿狰！”如英漠然开口道，“他不是凌不疑，他是霍无伤！”
“你怎么连你的儿子也认不出来？”少女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嘲讽，“城阳侯侯不是最会做戏骗人的吗？没想到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真是活该！”
凌不疑深深地看着如英，好像在看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半晌后他缓缓转身，对着地上的凌益道：“姑父大人，阿狸早就已经死了！”
凌益停止了挣扎，一脸茫然，似乎还是没听懂。
凌不疑语气柔和，却愈发令人毛骨悚然：“阿狸穿着我的衣裳，被一根尖利的长矛刺穿，然后高高地挑起来，插在城头上。姑父大人，你都忘了么？”
凌益张大了嘴，全身如遭雷击。
亲耳听到真相，和自己推导出真相还是有差别的，如英心口一阵阵的疼，她能感觉止痛药的药效在慢慢过去，那种尖锐的痛感就像有人拿匕首捅进去然后反复搅动，直至血肉模糊。
周围高举火把的军卒脸上纷纷露出惊异之色，就是梁邱兄弟难免有几分同样的意思，他们虽是凌不疑的私兵，但此前并不知详情。
凌不疑一脸沉重哀色，看向如英：“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如英扯了扯有千斤重的嘴角，笑道：“难怪你不愿意成婚，我与你相处不过一年，便察觉出好几处破绽。”
凌不疑低声道：“我不想拖累别人。我以为有别的法子，可是一直没有线索，直到一年前查到霍家旧部的消息，我惊喜万分。谁知，依旧是一场空！”
“你不想拖累别人，却来拖累我，难怪我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几年，原来是所有的坏运气都攒了起来，只为遇见你！”
如英此言不可谓不诛心，凌不疑嘴唇嗫嚅，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此时的凌益也终于从刚才的对话中回过神来，看向凌不疑的眼中放出惊惧的光芒：“你，你竟然······君华她······”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痛哭起来：“阿狸，我的阿狸······我可怜的阿狸啊！”
如英嗐了一声气，她忽然想起在杏花别院中，崔祐说过的那句话——“可见名字是有灵的，取得好可以添福添寿，消灾避祸。”
不疑，这个名字护佑了它最初的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