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非金石(四)

崔祈病重,崔祐躺在榻上起不来,都是伤心所致。崔无度也不大好,他伤心有限,纯粹是累的,大腿内侧一片血痕斑斑,也只能卧床修养。

如英做主将崔祐从隔壁挪了过来,连带两个蔫哒哒的堂弟一起,他们陪着老父亲哭得死去活来的,也是一双肿泡眼。

文帝知道崔祈病得很重,带了好几个医官,亲来文昌侯府看了一次,见一大家子全靠如英一个人撑着,虽能十分周全,但不免过度操劳,倘若累出病来,误了婚期又如何是好?

遂命程始及萧夫人入府帮衬婚仪,还给如英赐下符节,可夜入宫城,上奏天听,通达各处皆无所碍。

文帝看崔祈两鬓新添许多银丝,面色更是憔悴虚弱,心酸不已:“有事千万赶早来通报朕!”又对如英殷殷叮嘱一番,方才起驾离开。

下午时分,收到文帝口谕的程始和萧夫人匆匆从程家赶来。

如英收拾出一处客院给两人住着,顺带将自己的婚仪给甩了出去,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阿父阿母看着料理就是,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管家管妇!”

萧夫人见如英这样,心里狠狠一跳,却又不敢留下如英说话。

晚间,夫妇二人睡在陌生的屋子里,看着帐顶上祥云四合,静默无语。

萧夫人忽问程始:“我真的甚少看错过人吗?”

程始恭维道:“那是自然!即使是那年的陈贼,你也是起初受了迷惑,没多久就察觉不妥,我们才及时逃将出来,你都忘了不成?”

萧夫人叹道:“其实我也看走过眼,譬如姌姌,我初时真以为她虽然性子冷淡,但内里实在是个温柔娴雅的孩子,没想到······”

程始摇头道:“没想到她深得文昌侯真传,是个谋篇布局的高手,走一步看十步,再到拿捏人性,算计人心,无有不准······不过也怪不得你,咱们和她相处时间太短了,你是看人越久,就越准的!”

萧夫人闷闷地又问道:“你可还记得上上个月的元宵节宫宴?”

程始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跳到这个话题,只能含糊地道:“宫宴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萧夫人眯眼回想起了那天的场景,彼时正是正午,凌不疑走在宫阶上,阳光和煦,照在青年身上,却还是暖不化他身上那股阴翳冷漠之气。

“我倒希望有例外,因为这回我觉得凌子晟不妥。”

萧夫人坐起来看丈夫,看他也是惊疑不定,又问道:“你说姌姌知道他有不妥吗?”

暖意融融的卧寝内,程始身上起了一层冷汗:“姌姌她······”若真有不妥,第一个发现的应该就是她。

他看向妻子,掩在浓密胡须下的脸隐隐发白,也不知是安慰妻子,还是宽自己的心,他道:“或许他是有不妥,但这不妥应该不要命,说到底,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对吧?”

文昌侯府的日子十分安宁有序,管家每日都来和程始和萧夫人汇报婚仪操办情况,如英每日都守在崔祈的病榻前,崔无度这几日也时好时坏,前几日还能下榻走一走,这几日眼睛都睁不开了。

薛府医诊脉的手都颤巍起来,如英倒还十分稳得住:“照方开药,有事我担着!”

看如英脸上连脂粉都掩不住的苍白荏弱,薛府医咬牙道:“女公子三思,这药吃下去,伤身呐!”

“开方吧,薛府医!”如英郑重拜下,“这么多年,实在劳烦您了。”

薛府医眼眶微湿:“你这到底要去做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如英偏头看向远处,依旧是那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您放心,我心里有数,一定会全身而退!”

虽然话是这么说,然而她心里生平第一次没底。王括至今没有消息传来,怀玉在幽州边境徘徊不定,老叔那里也无甚进展,只有少商正从益州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如英坚持要用此方,薛府医无法,只得开了一剂。

汤药很快就熬好了,颜色乌黑,气味又腥又臭,如英头一次这么痛快地一饮而尽。

离婚期只有短短三日了,萧夫人敏锐地感觉到文昌侯府的气氛不对劲,虽然仆从面上都是喜色,但那风雨欲来的沉闷感,怎么遮也遮不住。

程始心里也打鼓,他往九皋堂的方向看了看:“是不是文昌侯不好了?”

他们自入府以来,还未见过崔祈,只听管家说,崔祈一直卧榻养病,大多时候都是昏睡着的,偶有醒来,也是神思混沌。

萧夫人看向一片灯火通明的九皋堂,实在动心怵目,前思后想下,还是与丈夫匆匆披上衣袍赶了过去。

九皋堂内外站满了被甲持兵的家将部曲,而他们的女儿就站在台阶之上,也是整装待发。

漆黑外袍上以银丝绣出颜色相反的小兕图案,腰上系着银镶犀角的玉带,腕扣护革,腿上穿了一双带着马刺的长靴,一头浓密的秀发梳成高髻,除了数枚隐没在发丝中的银扣,身上再无别的饰物。

萧夫人越看越心惊,她发现如英竟然连从不离身的平安扣与无事牌都没戴。

她知道这两样东西对女儿的意义,颤抖着嘴唇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不待如英回答,程始也大喊道:“是啊,姌姌,还有三天就要嫁人了,你瞎闹什么,这大半夜的······外面还宵禁呢!”

如英没有回答,反而高高举起一方小印,印章之上鹤首高昂,鹤翅高展,高声道:“崔氏部曲听令,今日文昌侯府上下戒严,除我之外,不许出入,严禁走动,违者立斩不饶!”

“九皋堂由崔平看守,丰裕园由于萘看守,若有宵小伺机而动,老伯老仲,我许你二人先斩后奏!”

“属下谨遵女公子吩咐!”很快两队人马就迅速动了起来。

如英看了一眼满面惊惶的程始与萧夫人,笑道:“惊扰阿父阿母了······”

忽地上方传来一声鹰鸣,如英撮唇呼哨,一名家将立刻屈起手臂,从鹰脚上取出一个竹筒,递予如英。

如英取出里面的密信,借着灯火一看,然后立刻烧掉。

她拍掉手上的灰烬,面上微笑不减:“我有事出门一趟,两位尊长请接着睡!”

程始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大叫道:“你这么搅和叫我们怎么睡啊,姌姌,你这是要······”

“是不是凌不疑出事了?”萧夫人忽道。

如英不答,只道:“明日一早,家中侍卫会护送二位回曲陵侯府,之后的事情,与二位无关!”说罢,她衣袂飘飞,快步而行。

萧夫人和程始想上前阻拦, 可刚走一步,领头的侍卫已经亮出雪亮的刀刃:“请程校尉和程夫人不要为难我们!”

萧夫人见过他,他是如英傅母的儿子,名叫崔忠,人如其名,最是忠心不二,大有如英叫他去死,他都能二话不说拔剑自刎的那种可怖的忠心。

程始和萧夫人对视一眼,皆是如坠冰窖,冻得浑身瑟瑟发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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