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一片心(六)
今日被邀的臣工不过二十来人,有将近半数是丰饶功臣,余下又有一半出身景阩一系,剩余的才是原先在征战时投奔过来的世家臣子。
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位两鬓斑白的儒袍老伯尤为醒目,虽说年纪略大,但身躯高大挺直,五官清晰,尤可见少年时的俊雅不凡。
他举止间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高贵堂皇,单论气度之雍容清贵,殿内无人能及。
如英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朝此人展颜一笑,对方也回以一笑。
等到群臣与诸皇子向帝后行礼入座之后,文帝便大手一挥,宣布开筵。
这等场合下,如英自然与凌不疑坐在一起,两人半个月没见了,如英发现他的下颔线更清晰了一些,愈发显出优美的骨相来。
她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开,故没发现凌不疑也一直在用余光小心地看她,她脸上还有些病气,但眼睛格外明润闪亮,想来还好。
文帝不喜拘束,小筵之上也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礼数,众人都十分随意,推杯换盏,笑语不断。
原本她二叔要朝她这边走来,硬是被吴大将军扯到文帝跟前不知要禀奏什么,越家三兄弟毫无意外与自家两位外甥皇子说话。
从席位上起身的楼太仆想招呼虞侯一道去太子席位上,却被虞侯婉拒了,楼太仆便将大越侯从三四两位皇子那儿拉走了。
如英看着与太子谈笑风生的楼太仆,自顾饮酒不语。
楼太仆曾为太子开蒙,这些年也一直为太子鞍前马后,再看被硬拉着的大越侯,他无奈地朝虞侯苦笑了一下。
虞越两家累世通婚,虞侯与大越侯更是自小同窗读书,情分非比寻常。
果然,虞侯起身将大越侯从太子身边拉了回来,两人端起酒卮,互敬彼此,随后如英也起身了,凌不疑起身相随。
她略过丰饶一系的席面,径直走向那位儒袍老伯,语带娇嗔地道:“阿伯,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还想去接您呢!”
梁无忌笑道:“天寒地冻的,要你接什么?”
他又细细地打量了如英一番:“我听说你今年从年初开始就不大顺,一连病了好几次,看着比去年瘦了好多······”
如英笑着打断道:“您只要一见我,哪回不这么说!”
她看这位爱护自己的长者两鬓比往年更见斑驳,也叹道:“阿伯的白发也比往年多了些!”
这回轮到梁无忌说这话了:“你只要一见我,哪回不这么说!”
他摸着自己的双鬓爽快地笑了两声,随后看向与如英站在一起的凌不疑,眼中满是欣赏之色,笑道:“怪不得鹤年青眼有加,十一郎果然出类拔萃,同辈之中实是难有匹及者!”
家中子弟青黄不接,一直是他心头憾事,每每看到天资出众的后辈,总要感叹一回:“若是家中子弟能有十一郎一半的才具,老夫愿折二十年的阳寿!”
走过来的钟亨恰好听到这句话,他的次媳是梁氏女,姻亲之间说话没这么多顾忌,不免笑道:“老梁啊老梁,你都年近半百了,再折二十年阳寿,你家该备棺椁啰!”
梁无忌摇头道:“我已老朽,只要族中子弟有才干,我死又有何妨?”
凌不疑微微一笑,劝道:“梁州牧谬赞,您如今正当盛年,何出此言!”
梁无忌摆摆手,又摇了摇头:“十一郎不必安慰老夫,老夫并非认不清现状的人!其实,何必有你一半才具,但能有阿兕三分机敏我就于愿足矣!”
如英笑着安慰道:“阿伯实在过誉了,我们这些年轻人,到底没经过秋凛冬冽,是蒲草,是良材,还未可知呢!哪里及得上您这饱经岁月磨砺出的松柏之质,姜桂之性,经霜弥茂,愈老弥辛!”
钟亨虚点了如英两下:“瞧瞧,这嘴乖的,怪不得你这么疼她!”
梁无忌也是一笑:“鹤年教出来的,岂能有差?”
钟亨不由生了考教的心思,沉吟片刻,问道:“驹齿未落,已现美资,待得为駣,驰骋千里,未有能及者,而今力老体衰,不知该当何用啊?”
如英眼睛一转,丝毫不慌,笑道:“舅父岂不闻‘古来存老马,何必取长途’之说?当今朝堂,自然要有奋力向青云的年轻人,却也少不了持重的老臣在底下支撑大局呀!”
这话被走过来的崔祐与吴大将军听见了,崔祐还罢了,只是欣慰于侄女言谈机敏,吴大将军素性豪爽,兼之如英这话正好挠到他的痒处,当即开怀大笑:“好,说得好!”
这边的动静略大,文帝不由将目光分过来几许,问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也讲给朕与皇后听听!”
于是众人纷纷走至陛阶之下,吴大将军将方才听到的话转述了一遍,文帝见御座下方,满殿之中除了凌不疑都是当年随他征战四方的老臣,心有所感,当即举杯道:“古来存老马,何必取长途,此言甚得朕心,当与众卿同贺佳句!”
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更添欢声笑语,尤其是丰饶一系的臣子们,个个都是一脸与有荣焉。
崔祈虽然手段厉害,但对自己人一向多有回护,在座之人或多或少领教过他的厉害,但同时也受过他不少恩情,如今少不得要惠及如英。
文帝见此时气氛正好,指着虞侯那边道:“这两个孩子明年三月就要成婚了,你们几个,备婚仪的时候想想霍翀兄长,还有鹤年,自己掂量着要送多少贺礼,多少添妆!”
这话无疑是给众人塞了一颗定心丸,中越侯先起哄道:“陛下,你这可是公然索贿啊!”
“朕就索要了,你待如何?”文帝故作无赖,众臣哈哈大笑。
崔祐乐颠颠地道:“这个应该,这个应该······”
“应该你个头!”吴大将军熊掌一般的手掌拍在崔祐肩上,“老子若是出不起礼钱,得你借我!”
这话一出,就引来中越侯的嘲笑:“吴缸子你可不厚道,你借阿猿的钱,何时还过,如今贵为大将军,还要变本加厉了,若是把阿猿借穷了,小心鹤年回来了拆了你家的正屋,搬空你的库房!”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老子又没借你的!”吴大将军一脸哥俩好地搂着崔祐的肩,大声道,“我和阿猿将来要做儿女亲家,两家不分彼此的!”
中越侯一脸戏谑地道:“你那女儿比阿猿两个儿子合起来都高大,你还是饶了阿猿吧!”
众人哄堂大笑,有几人还笑喷了酒,连如英都忍不住抿唇一笑。
女肖其父,吴家女生得确实高壮了些,而自家两个堂弟手脚细长伶仃,一看就是她二叔的亲生子。
凌不疑也眯起了眼睛,心中的沉郁因这欢乐的气氛散去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