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墓碑
〔现实〕
头顶的光线惨淡,几个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走进来,允莜浑浑噩噩的,不太记得同他们说了什么。
她伸出脆弱纤细的手腕,让护士抽了她一些血,随后几位年轻人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这几天总陆续有很多人来病房,有刑侦人员,有研究者,大多都是陌生面孔,除了鲁霄她一个都不认识。
唯独这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倒是有几分眼熟,他们说自己是徐教授的学生,以前跟着教授做研究,为首的男生瘦瘦高高的,温声道:“允前辈,我是徐教授的徒弟,杨致,您好,研究所建立初期我见过您一面。”
允莜神情木然,仔细回忆一番道:“徐教授……徐舒礼?”
杨致点点头。
“她现在在哪?”
“徐教授在参与‘避光计划’时被俘,身患重疾,现在在国外接受治疗。”杨致垂眸。
允莜垂下头,不发一言。
“前辈,我们就不打扰您休养了,”杨致轻声道,“徐教授病情好转后一定会回来见您一面的。”
允莜没有回应,眼神空洞,她这段时间频繁陷入一种麻木的状态,护士推门进来为她挂上葡萄糖,面对几人道:“请回吧。”
杨致招呼几人出门,拉上病房门的那一刻没忍住红了眼眶。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受到QS-8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表现出的杀伤力。
……
第二天凌晨下起了小雨。
安池的生日是今天了。
鲁霄照例一袭黑衣,买了一束百合,沉默着将车驶着,一路上面无表情,也没有带任何人,脸上是说不出的压抑凝重。
以前齐熠那王八犊子总笑他,说他一头短寸,套上西装之后像手机店门口的明星大立牌强行换了个头,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而今,岁月沉淀了他的性格,好似眉宇间都积着雪一般,而当初笑他不稳重的人也再也见不到他如今的模样。
空中飘着细密如针雾胧胧的小雨,湿润的气体倒让人心口闷得慌,像裹住了一层冰凉的纱。
到达目的地,他撑伞抱花下车,抬眼,看见最熟悉刺目的大字:
临暮城公墓。
他脚步轻浮,踏在水中仿佛并无声响,只抬脚时带起一串水滴,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走到那个熟悉的地方。
他定下来了。
照片上的女人依旧美丽动人,风采依旧。
却终究是一张照片了。
安池是家里的独生女,家里是商人世家,选择学法医之前全家反对,因此还和家里闹掰过。
在此之前,安池一生都顺风顺水,造就了温和体贴的性子,单纯而有风度,再加上相貌出众,大方率真,从来都不缺爱慕者和追求者。
她总是很温柔,但也极其敏锐聪慧,意志力极强,自小生于优渥家庭,却不能比一般人更能吃苦,好似没有什么能轻易击垮她。
她看东西很通透,很理性,有批判性思维,从不同情罪犯。
高中那会儿,安池也算是养尊处优的那一类人,原本未来已经有家里铺好的路,她却决绝的拆散那条金子般的路。
齐熠相反,他的未来是遥遥无边灰暗,忙于生计忙于学习,来去一个人,光是活着就得拼命,鲁霄有时候看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该怎样帮他。
他们三个,认识很久了。
齐熠顽强,也要强,少年时期像恣意生长的野草,他跟着他沾染的不少野气,但更多时候都是鲁莽的,安池与他们的性格既截然不同又似乎有些相似,她在家庭的华美桎梏中反抗挣扎,意外和他们很合得来。
齐熠逃课去打工,他跟着去,回来后食堂只剩菜渣子,从来不吃学校饭菜的安池办了个饭卡,每天给他们带饭。
安池和他们在夏夜楼顶上喝酒,喝醉了说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把乐曲的美妙声音带给世界,当时不够决绝,没有扇动翅膀的力量,现在她知道了世界上不只有美妙的声音,因为一些死去的人心软,想做法医,因为总有人得听见那些沉沦地底的声音。
齐熠最困难的一阵子,他们偷偷把一笔钱伪装成他父亲的小金库藏在了他家,他好像是知道的,那些钱却在之后阴差阳错还回他们手里,最后才知道齐熠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鲁霄胆大包天的吹牛,以后他要当总裁,齐熠安池当他的下属,他每月给他们发好多工资,吃香的喝辣的。
他们在屋顶喝酒,在宿舍蹦迪,一起度过几个年关,一起过生日,在广场飙车,当然,是十元一张票的儿童小火车,一起被罚扫厕所,一起背书,还一起穿过亲子装,没错,鲁霄穿儿子那件,一起度过了任何一个人的低谷期和全盛期……
“你们太狠了,竟然一起走了,”
“姓齐的也不怕我把他骨灰扬了。”鲁霄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了,崩溃般呜咽了起来。
安池的墓碑很简单,没有过多的话语。
齐熠没有坟冢。
他还是摆了个小蛋糕,点了蜡烛,上面的形状是一个二,一个五……对应着墓碑上的享年二十五岁,显得格外刺眼。
“到了那边可想吃都吃不到了,这玩意儿又不能烧,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把你俩那份都吃了…要是记恨我,就保佑咱们下辈子一定要当一家三口,老死不分离,我自愿当儿子的……”
说完他又像意识到什么,慌慌张张改口:“不行,还是不行,到时候你们还是都比我走到早,”
“要不我生你俩…不过你们得等等了,我怕我找不到对象…”
说完这句话鲁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齐熠无语的神情,不禁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伞撑在墓碑和蛋糕上,他的衣服没一会就湿了。
“傻不傻啊…你两有种就出来骂我啊混蛋,姓齐的,这你也能忍?我平时和你拌嘴每次都说不过你,现在你也骂我两句啊。”
他放下花束:“安池,生日快乐,这是你最喜欢的花。”
他坐着愣了好久。
直到风雨吹灭了蜡烛颤颤巍巍的火光。
他蓄满泪水的眼里有了一分惊喜之色,拔了蜡烛,笑意盈盈说:“池啊,你今年许了什么愿望?”
幸好不是清明节,还是个下雨天,公墓这会没人会来,否则任谁看见墓碑边的雨里半跪着一个疯疯癫癫的西装革履的青年都会被吓一跳的。
“啊,也对,说出来就不灵了。”鲁霄又捂住嘴,自顾自切起蛋糕来。
“生日歌我就不唱了,你们自己唱吧,我唱歌不好听,虽然没有陈周周难听,但是…”
他顿了顿,沉默了。
蛋糕切好了,他往台子上放了两盘大蛋糕,自己盘里是一小块。
他却狼吞虎咽,吃的极为艰难,泪水也滑下脸颊。
“意思意思,多少吃点,尤其是你安池,天天自己做甜点,也没见你真吃多少,放心,在那边用飘的,没人给你称体重…”
“我就来这一次,齐王八犊子,你生日我没处去,也不会来。”
“我现在守着你妹,你走后她一个人撑起了一个‘破光计划’,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才被允许来看安池的,”
“齐熠,你马上也会有一个碑,因为这世上最后一个你的亲人也退出一线了,从此不会再参与任何行动,你的名字终于能被世人知晓。”
齐熠的警号被永久封存,而那个警号被反复启用,象征满门忠烈,终于在此刻燃尽最后一点薪火。
鲁霄直到回途也是恍恍惚惚的,神情不定,满脸怅然。
从前种种岁月都是刀片刺进心口,隐隐作痛难以愈合。
雨声无情淹没了孤凉的悲叹,灰蒙蒙的天渲染上了一抹悲剧色彩。
他强撑着地面站起来,孤零零的身影显得寂寞萧条。
天沉的仿佛要乌压压盖下来,空气中都是压抑死寂,仿佛一切都在凄美的唱着庄穆凝重的生命凋零乐章。
或许那些枯黄衰败,弱不禁风的一切,都显得苟延残喘了。
或许此时正有看不见的影挂着笑容,注视着这一切呢。
清晨起雾,胧胧罩着天,郁郁葱葱的林叶也沾染上了剔透的露珠。
鲁霄的眼里也起了水雾。
“祝,下辈子,我们三人能不离不弃,相依为命,齐熠和安池,万寿无疆,长命…百岁!”
他不知道怎样的祝福能让别人的寿命变长,在他的记忆中只存在小时候对长辈的祝愿,齐熠若是听到一定会笑着骂他的,他一定会听到的。
“老子不后悔和你们一起干过的蠢事,”
“也从未后悔过一路上每一个选择…”
“若有来生,我鲁霄为你们赴死,齐熠安池,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一辈子健康平安长寿,永远不死,时常念着我…”
到了后来已经是泣不成声,嗓子沙哑着再也发不出声响。
“就像…我现在念着你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