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避光

允莜坐在病床上,慢慢平顺呼吸,理清梦中看到的片刻过往。

病房里莫名冷的彻骨,让她恋眷回忆起曾经一个午后,她身上齐熠披的的毯子,阳光,和毛茸茸的猫。

她眸色一黯,身形蜷缩着。

整整一天的昏昏沉沉加上发烧,她这一觉睡的太死,太沉了。

起初还能隐约听着钟表的嘀嗒声响,后来彻底浑浑噩噩,深陷的梦境中,尽然是齐熠。

齐熠笑着,哭着,调侃她,同她待在一起,在海边,在雪山,在树林,在断崖边,在黎明的光里,在最暗的夜里,在各式的建筑边,在滔天的火海里,齐熠的背影,面上的泪痕,血迹,齐熠温柔到令人痛心的神情,最后,定格在照片里的齐熠,被鲜花簇拥的齐熠…

再醒来时,是此时的白色被褥,是脑海中许久缓不过来的一片模糊,自己身穿蓝白条病号服,手上扎着针。

她依稀记得脑中杂乱的反复上演着什么,或许是个梦,可是等她睁开眼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记得梦里的那个人。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却慢慢褪去,直至苍白。

允莜几毫不犹豫的坐起身,拔了针头往外挪,与鲁霄撞了个满怀。

“哎,怎么起来了……”鲁霄连忙放下饭盒,上前扶了允莜一下“我要是齐队早就骂你了。”

允莜仿佛对“齐队”二字格外敏感,听到那里,眼神中才仿佛有了点生气,她急切的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开口,嗓子哑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再去回想梦里的那个人,都已经不那么清晰了。

像记忆中的留白,随着她的清醒而消散了。

她拼命去抓去回想,也是无果。

她想抓住那个人,拼命的想捕捉住那最后的一点残影,却在一眨眼的功夫,最后一点也不剩下。

“喝点水,润润嗓子吧。”鲁霄倒了杯温水递给她,担忧地用手背想触碰她的额头看看有没有退烧,她却像触电一般躲开了。

鲁霄尴尬的转移话题,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头晕不晕?好点了吗?还难受吗?”

允莜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三个连着的问题,于是摇摇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鲁霄好半天才懂了她的意思,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允莜异常平静的看着窗外灰白的天,无叶的枯树,枝头嫣红的冬梅,以及外面扫雪的人,一言不发。

缓了好久,她才用一阵有声一阵没声的嗓子,以一种特别怪异的声音问道:“我哥呢?”

“……”鲁霄看着她,惊诧而忧伤,没有回答,只是转头叫医生。

允莜扯住他,语气僵硬冰冷:“齐熠,我哥…”

“怎么这么乱…”她蹙起眉头。

允莜一怔,慢慢松开了手,她此刻的脑子极度混乱,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

但潜意识全是找到齐熠这一个念头。

这一刻,这个人对她而言异常重要。

她无意识间问了很多遍齐熠。

这么一句话她都要用时好时坏的嗓子拼半天,急的心口阵痛,满头雾一层冷汗。

她僵硬的抬起手覆上额头,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然后抬眼道:“我好像把脑袋烧坏了…”

鲁霄闻言先是一愣,待到反应过来,连忙说:“你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封你昨晚写的信。”

等允莜开始看信,鲁霄离开了病房,逃一般跑到厕所隔间里,锁上了门。

压抑的哭声与此同时低低蔓延开了,指尖忍不住颤抖,攥成拳头,发泄般一下又一下锤着墙,眼泪顺着下巴不住的滴落,落到地上砸碎,那些泪水仿佛承载着无边的痛苦,不断重复着碎裂的过程。

清醒的人比忘记的人可悲。

为什么偏偏是她的这段记忆…

鲁霄清醒着,此时只能默默哭着,自责着,也深知一个事实。

他不得不同时接受两个事实。

齐熠永远不会回来了。

允莜体内的QS_8,夺走了齐熠有关她的曾经。

他不再鲜活,不再热烈,不再意气风发,不再凌厉强大,不再一身正气凛然,胸怀大义,不再笑着对这个世界温柔,不再为身边的人再做一件事情了……

因为他不在了。

他半年前就不在了。

“破光计划”于半年前由临暮警部内部集体决定开启,主要要求是以潜伏加围剿的方式,彻底清除QS_8对广泛社会的残余影响,修正偏移畸形交易,斩草除根。

“破光计划”是“避光计划”的最终善后工作,是齐熠未能完成和见证到的以后。

允莜以特殊的身份,以辅警的名义,在“破光计划”中作出了最大贡献。

QS_8需要避光保存,齐熠的骨灰同时在盒子里避光封存了半年。

他甚至没有完整的躯体,“避光计划”收尾战的最后现场什么也不剩了,最终一捧不知名的焚灰被装进骨灰盒,被鲜花包裹簇拥,他终究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只剩下一枚被烤黑的戒指。

当年所有人自发的为他开了不算盛大的追悼会,追悼会上没有他的父母,没有陈周周,安池等其他好友。

那天允莜甚至没时间走近看一眼齐熠的照片,她一个人面对着整个临暮高层,利用自己总结的齐熠带回来的最终线索,提出了“破光计划”的雏形,逐个讲明自己的全部部署。

警局内部的追悼会上,充当司仪的警员半天才念完了又臭又长的追悼词,问道:“死者亲属在吗?”

连问三遍,没有回音。

允莜此时在不远处的办公室里,落下了要说的最后一个字。

议论声纷起,嘈杂一片,令她后知后觉的感到窒息和眩晕。

会议表决全票通过,计划当天正式开启。

允莜作为辅警,名字被编进了一线队伍的信息位。

追悼会上,沉默一片。

“都不要过于懊丧了,”鲁霄突然道,“他是自愿的,自愿保护了临暮城。”

他对临暮的热爱成了他悄悄舍弃性命的原因。

每个人都在未察觉危险潜伏时成了受益者。

齐熠再有能耐,赴死时临暮大多数人都是他的陌生人。

“追悼,一味悲伤可不好,我来讲讲他的故事吧。”

“一个人,避光生存了两年,骗过了所有人,换来一纸通缉令,”

“现在,该是还他清白的时候。”

“齐熠,曾经的二队队长,后来的劣迹警察,一个从光明堕进黑暗中的人,放弃了自己毕生信仰的人,这一刻也不是他的将功补过。”

是光重新回到他的世界。

彼时,他仍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只是鲜活不再。

“你们知道吗,他临走前其实是知道自己必然有去无回的,”鲁霄的声音颤抖着,“两年,他受过几次枪击伤,无数次骨裂骨折,后来有次险些致残,”

“但他就好像一直不愿意放过什么似的,总是奔向下一个地方。”

“被通缉是他自己的选择,死也是。”

“他从前真的挺没责任心的,挺混蛋的,自从成为警察,他变了很多,”鲁霄突然发自内心的笑了,“他大概也时常因为选择了这条路而感到幸运吧,”

“如果还能好好活着,那便是再幸运不过了。”

有人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生前熠熠生辉,死后籍籍无名。

即使有人会站出来将他的故事,也无人能同他经历过的一切感同身受。

“他不是绝对理性的战士,在任务中,他一次次被穿刺同一条软肋,就是他收养的妹妹,允莜,”

“但他做到了保护每一个他能尽最大力保护的人,”

“我们得接住他千辛万苦送来的一切,去做点什么,把临暮护好了,”

“我们试着能一点点看到他所处的无光的天,一点点也好,他能乐半年。”

警局大多是写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不信来生,不求财缘。

但他们关于齐熠的回忆此时占上风。

整个公安局都有能看见他的曾经的地方。

他的灵魂仍在所有人心里,有些特别爱戴敬仰他的,已经在心里哀悼保佑他一万次了。

一万次,不多不少,少了心意不够,若是多了,他们不太有耐心的齐队长又要嫌他们啰嗦了。

爷爷:避光生活的不止有黑暗,还有追逐黑暗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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