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胜长春,红衰翠减几处愁肠

——竹漓苑,沉沉睡去的秋实隐约间有醒来的迹象。

白昭昭迅速换了寝衣,她刚拉开房门,秋实便揉了揉惺忪睡眼起身,迷茫地张望着:“公主殿下,奴婢睡了多久……”说着便满脸愧疚地看着白昭昭。

“不久,你若累了便去休息罢。”

秋实木然地点了点头,迷迷糊糊地便向自己房间走去。

:也不知她着实太困倦,还是药物起了作用。

白昭昭轻叹,她未尝不想让秋实可以正常地活动,但有些事情,知道得多了,就未必能明哲保身。自己尚未有十足的把握,同时又不知师傅底细,如若真到了踏上自己想的那条路,她还是会竭力护住这个如同亲人的小丫鬟。

……

瞧了瞧外边天色,

她招来青鸟,替它理了理尾羽。花青色的背脊和翅,于鸟禽一类之中实属不多见。胸腹处一小撮赭色带几许棕红绒毛的确与花青相配,它整只鸟看上去都讨喜极了。若待它凭风借力,展翅向玄天,皓白色翼下覆羽一览无余,更是别致好看。

或是被撸得舒适了,青鸟竟不知不觉引来睡意。白昭昭见此,放任青鸟依着本能睡着,随后她便捣鼓起了草药。

从白日到黄昏,秋实其间醒了两次。

一次是腹中空空如也,还有一次是着实睡不着了。

“殿下怎么又制起了药?今日一整日似乎都不见殿下做别的事……”

“没什么,近日有了灵感想试做几味新的药。”

“可您忙活一天了,歇会吧。”

“奴婢去为您做些小食。”

白昭昭停了捣药的动作,朝秋实笑了笑:“去吧。”

“好!”

秋实得了准话,欢欢喜喜跑去竹漓苑的小厨房。

白昭昭再次分拣起草药,

“啊。”

竹漓苑门口突然响起惊呼。

“谁在那。”原本正端坐于圆木桌边的白昭昭起身,一步一步行至朱红宫门前。

只见一身宫装,穿着脏兮兮的小姑娘正趴在宫道上,看上去像是刚摔了一跤,她听得有人出来,便战战兢兢地抬起脑袋,五官模样倒是别致可爱,只不过脸上蹭了些尘土,原本梳绑规矩的双丫髻也散了。

这小宫女不过八、九岁模样,看样子,应当是才进宫的,却也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是哪个宫的?”

白昭昭俯视着小宫女,没有要拉她起来的意思。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说着说着,小宫女带上了哭腔,连带着打起嗝:“嗝嗝,不知道……呜呜嗝嗝嗝呜……”

“紧张什么。”

白昭昭蹙眉,她实在不明白这个小宫女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你起不起来。是不是要我帮你?”

许是白昭昭语气森冷得没有夹杂一丝柔情,小宫女吓得马上从地上爬起:“不,不用……嗝。”

“你叫什么,哪个宫的?可以好好说话么。”

“我……”

“咦,殿下你怎么在门口?”

秋实突然跑到门口,恰好打断了正在被“逼问”的她。

“这是哪儿来的小宫女?”

“真是稀奇,平日咱们宫外的道上都没几个人影。”

“不知道,正问着。她也不说自己来历。”白昭昭转身招呼着秋实回去:“走吧,你做的小食呢?我尝尝去。”

秋实被推着进去,走前还不忘再回头看一眼杵在外边儿的小宫女。

院内,

“殿下快尝尝这红粟饭。”

秋实在装饭的小木盆里舀了一碗饭后递到白昭昭手边。

她细细嚼着,不得不说,确实好吃。至少是她这些年吃得最细的饭。平日虽有师傅帮衬着她不会饿死,但念洲秉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故而,她一直自己种着菜蔬,但所拥有的稻米着实糙了些。

“怎么样殿下?这是奴婢用粟米、大米、赤小豆还有些精细的米粮混杂在一起做成的。”

“这米……好吃。哪来的?”

“是奴婢拖菜蔬司的小公公带来给咱的。”

“嗯,你也快坐下吃吧。”

“殿下您不问奴婢怎么找那公公换的米?”

闻言她听话地坐到白昭昭身旁,也盛了小半碗红粟饭。

“秋实你聪敏机灵,自有办法,不是偷来抢来的,我问了也无甚意义。”

……

二人正吃着,一道身影偷摸着溜进竹漓苑,鬼鬼祟祟躲在棠梨树后。

“出来。”

伴随着白昭昭一道冷冰冰的呵斥。

那娇小的身影慢慢挪到了她跟前。

“扑通”一声跪下。

“贵人饶命,我太饿了……呜呜。”

“拿去。”她新盛了碗饭递给她。

“玖玖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她手捧着碗,跪在地上半倾着身子不停地朝白昭昭致谢,面上残留着些泪,说话的腔调带着鼻腔,也有些咿呀模糊。

秋实:“你别跪着了。公主殿下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说着便上前要扶她。

玖玖立刻起身:“公主殿下您真善良……”

起身后玖玖立刻埋头扒起了饭。

不过片刻她便将碗中的红粟饭扫空。

玖玖将碗置于桌上,朝白昭昭鞠了一躬后便往竹漓苑外跑去。

“玖玖……你有听过这个名字吗?”

白昭昭这般不经意间问起,秋实细细想了想后才回道:“奴婢并未听过,这一块大多是冷宫,奴婢可以接触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能与奴婢交与的……”

见此她也不再多问。

待到二人腹中满满当当地容纳下了所有红粟饭,白昭昭收了碗筷起身。

“罢了,我去刷碗。”

“殿下怎么可以干这粗活……”

“往日也不是没干过,钻研了一日草药医理我也乏了。换些别的事做也未尝不可。”

……

日落西山,一日便这般稀里糊涂地消逝了去,余留下的,不过是一牙缺也似的银盘。

虫鸣清晰似在耳边,想必也是有不少虫儿想着找个伴儿。

“殿下,夜见深了。”秋实为白昭昭整理着案几上几册被翻得有些旧的书。

“知道了,熄灯吧。”

秋实熄了白昭昭房内为数不多的四盏烛火后退了下去。

白昭昭矗立窗前,望着上方那弯月牙,手轻抚着窗台扫去覆在上边的枯叶。“翠减却逢春,夜萧条,几人无眠。”

凤仪宫———

“娘娘歇了吧。”

荨滳将安神的药端给尹皇后。

“陛下今日翻了谁的牌子。”

闻言,荨滳有些犹豫:“陛下他……”

“陛下是不是又直接去了泫华宫。”

“是……”

“呵。”尹皇后自嘲一笑。

她端坐榻前,拿起花浇,往床边案桌上精致青花瓷瓶里的长春花浇灌着水。

尹后手中花浇,其造型优雅精致,颈修长如诗,腹部饱满圆润,似乎蕴藏着无尽玄妙。浇口宛若一轮满月,细腻的海水纹饰在其表面轻轻流淌,波澜生动,不仅如此。细梗叶缠绕的枝蔓莲纹,更具匠心。从材质到做工无不彰显匠人的心血与智慧,堪称技艺巅峰之作。

“本宫日日用这名贵的花浇灌养这长春,怎得春意这般浓,竟也留不住它吗。”

“红衰翠减,是消亡也是新生。娘娘不必过于忧愁。”

荨滳在一旁打理着另外两株长春。

“这两株由你打理的杏粉和缃色长春倒是开得喜人。”

尹后将目光投到另外两株长春花上,话落眸光又转向荨滳。

荨滳闻言立马跪下,

“奴婢不敢卖弄,想来是娘娘悉心照料的那株本是好的,但被后来的这两株吸了精气,因而才衰败了些。”

“那你说。该如何让本宫的长春再度逢春呢……”

“娘娘,想再逢春不难,奴婢有法子。”

一身着低级宫装的宫女上前跪下,她相貌平平,唯一不同于其他宫人的,唯有那鬓边别着的芥子色长春。

“说来听听。”尹后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随后将视线定格在其墨色发丝间的那抹黄。

“凉金以为,有两种法子,一来用熟水浇两盆吸食精气的长春毁其根基,二来剪去琼苞,不予其盛放的机会。”

语毕,凤仪宫内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凉金。是个机灵的,以后就在本宫身边和荨滳一同当差。”

“谢娘娘恩典!”

凉金从低等的宫女一举被提拔为了凤仪宫和荨滳平起平坐的大宫女。

跪在地上的荨滳将头埋得更低……

夜深几许,宫中似静了下来,实则未然。

……

次日,

白昭昭早早便起了。

她从箱底翻出一套宫女的衣裳换上便出了竹漓苑。

路过泫华宫的时候,廊下的几个宫女正低声议论着什么——

“这贵妃娘娘是真的好,我刚调来贵妃娘娘宫里,本以为她如传言般骄横易怒,哪知她平日除了找陛下就是呆在宫里。唯独她的寝宫几乎不让人步足。其余时候,她从不限制大家的自由,就算是在院里闲聊她也不曾说什么。”

“可传闻不是说贵妃娘娘性情多变,捉摸不透,最是蹉跎人吗。”彼时一个宫女觉得绮砚这话哪里有些奇怪。

“对啊,绮砚。你不会是在诓咱们吧?”

又一个宫女对绮砚的话产生了质疑。

“咱这交情,你们觉得我可会说谎话哄你们?”

绮砚自信满满拍着胸脯再三保证自己绝无欺瞒的意思。

闻言,其余几个别宫的宫女羡慕得要死:“真羡慕你,不仅月钱多,还遇到个省事的好主子……”

这时绮砚突然又警告道:“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啊!”

“为什么?这难道不是贵妃娘娘挽回名声的好事么?”浠芕不明白为什么要隐瞒,毕竟这也不是坏事,更不是贵妃的坏话怎么就不可以宣扬呢。

“浠芕你脑子长哪儿去了?平日你和我关系最好,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样蠢笨,朽木朽木啊。”

浠芕不服气了:“什么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贬我,我想得本就没错嘛,怎么就朽木了?”

绮砚见此,严肃地道:“哎呀,我的好妹妹,你不知道。因为泫华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准宣传贵妃娘娘在宫里的私事,我如今给你们讲了,若哪日此事传了出去,我也会担负责任的!”

环惜:“可这……也算贵妃娘娘的私事吗……”

浠芕像是找到了同伙般往环惜身边一挪一站,叉着腰,微抬下巴:“是啊,你说得牛头不对马嘴的,道是说个明白,免得我们往后疑三惑四的。”

绮砚一时间顿住:“这……”

“怎么?底下的事儿,做好了。”

突然响起清冷肃然的声音,众宫女吓得一个激灵,立刻就跪了下去:“奴婢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姜泫语气初闻确实柔情,但真真儿地细听,可见她言辞间冷漠至极,平淡堪比死水潭中的水般冰冷。

“本宫方才差人让各宫的来拣些赏赐回去,尔等可选好了?”

“还没有……”

“快去吧,别让你们主子久等。”

姜泫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绮砚:“你带她们去。”

绮砚:“奴婢遵命。”

白昭昭撞似不经意走到泫华宫门口,

“什么人,哪个宫的?”

门口的公公拦住了白昭昭,上下打量了一番白昭昭,神色不屑:“咱们泫华宫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可以进。”

与此同时,姜泫也成功注意到了她。

白昭昭挑眉:“那公公说。怎么进?”

“我以往可从未曾见过你,除非你能拿出自家主子赐下的令牌。”

“我……要是拿不出呢?”

那守门公公闻言,气得横眉倒竖:“哎,你个下贱婢子,怎么敢戏耍咱家!”

“常红越,闭嘴。”

见主子发了话,常红越即刻闭上了嘴。

“是……”

“你过来。”姜泫凝视着白昭昭那双眸子,不带一丝情感。

白昭昭不紧不慢进了泫华宫,走进姜泫跟前:“见过贵妃娘娘。”

她行了虚礼,并未跪下。

“放肆!面对娘娘,你怎敢不跪?”常红越呵斥道。

闻言,白昭昭看向姜泫:“娘娘,奴婢一定要跪吗。”

“呵。”姜泫冷哼一声。

白昭昭理了理衣摆跪下,朝她行了大礼:“奴婢见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即便跪下,她的背脊依旧笔直。

姜泫迟迟未唤她起身,

良久,姜泫蹲下,勾起白昭昭下颚:“你可知,方才你失了规矩?”

“奴婢初入宫闱,不懂规矩,想来是冲撞了您。”

她仍旧一副淡定模样。

“可本宫想赐你板子,那该如何是好啊?”

白昭昭直视着姜泫眼眸:“不会的,娘娘会不忍心罚奴婢的。”

“是吗。”姜泫抬手拨开她鬓边碎发,轻抚她脸颊,言语漫不经心,似在对着无关紧要的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长春不及了(liao)残春,红衰翠减几愁肠,皎难全,人未尽,暗生恨,玉兰丛里虵戏娇。”白昭昭泰然自若,一同往日。

“宣哲。”姜泫起身,宣哲公公便立马差人将木椅搬来。

她轻飘飘坐下。

见此,宣哲叫来几个小太监,指着泫华宫里那玉兰花树下的一丛长春。

“挖!”

几个公公得令在那丛中挖了起来。

原本开得正艳的各色长春被无情地连带根部一起撅了。

不一会,便见里边有一陶罐子。

“娘娘,挖到了!”

宣哲指挥着小太监将罐子扒出来捧到姜泫面前。

“嗯,拿下去,先原封不动地放着,晚些时候送到皇上那儿,切忌透露风声。”

姜泫又看向跪在地上的白昭昭:“起来吧。你今日,很走运。”

“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名,不配让娘娘惦记。”

“罢了,退下吧。”

“遵命。”

白昭昭行了礼,便出了泫华宫。

正当她刚出了泫华宫门,还未曾走几步就被路过的尚宫揪住了衣领子:“在这里偷什么懒?没看到前殿忙得不可开交?”

白昭昭淡然地看向身边这个一脸褶子的陌生尚宫:“敢问您是……”

“该死,还不去帮忙!”那尚宫说着便将手里一食盒塞到白昭昭手里,同时并不打算解她疑惑。

而从尚宫手里传到白昭昭手中的除了食盒还有一张卷起的字条——

她微讶地抬头看向这个满脸阴郁,同时又偷摸着给她眼神暗示的尚宫:“我这就去……”

彼时刚好来了十来个向蓬莱宫送东西的宫女,白昭昭在尚宫的眼神示意下,立马跟在队伍的末尾——

至于那张字条,早已趁人不注意被白昭昭塞进了袖口。

注释:

①【玄天】 :原指北方的天。本文仅指“天空”,无多余释义内涵。{出处}:《吕氏春秋•有始》;:"北方曰玄天"/高诱注:"北方十一月建子,水之中也.水色黑,故曰玄天也."(释义出自资料查询)。

②【翠减】:指绿叶(枯减)减少。{出处}:李商隐《赠荷花》中的“翠减红衣愁煞人”。

③【花浇】:古代浇花用的器具。始于唐,盛之于明、清。文中浇花用器为明永乐花浇:颈长、腹圆,浇口圆形,纹饰纤细,常绘海水纹、细梗叶缠枝莲纹。

④【红衰翠减】:红花衰败,绿叶减少。{出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宋·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⑤【虵】:指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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