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落落和娘亲
夜风掀起她汗湿的碎发,远处,女儿举着灯笼在人群里蹦跳,灯笼穗子上系着她今早没绣完的并蒂莲。
这一路的血与汗,终是铺成了一条能让女儿昂首走下去的路——而她踩过的每一块青石板,都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是给所有坚韧的灵魂刻下的勋章。
暮色浸染城阙时,她望着天边火烧云,忽然轻笑出声。
这太平盛世里,她的惊堂木除了断案,竟也能为女儿家们,敲出一片天高地阔。
才四五月,日头就烫得能煎蛋了。
柳枝蔫巴巴垂在护城河面上,连惯会聒噪的蝉都哑了声,只余卖冰酪的胡商摇着铜铃,穿街走巷时惊起几星浮尘。
落落从医馆回来时,鬓角已沁出细汗。
苏母坐在葡萄架下,手里的团扇挥得像个风火轮,忽又停了往落落碗里添冰块:"瞧瞧这汗珠子,快把我的雪顶酸梅汤灌下去——九三年那会子,哪有这福气?",竹篮里的青豆角堆得小山似的,见她进门,立刻往石桌上推了碗冰镇酸梅汤:“瞧瞧这汗津津的模样,哪像个县令?过来让娘给你绞绞脸。”
落落无奈地任她按在竹椅上,细棉线在苏母指间翻飞,绞去她额角的细绒毛。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在苏母鬓边的银丝上,落落忽然注意到母亲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些——自从她接管医馆和学堂,确实少了许多陪母亲说话的辰光。
“前儿个去西市,见着个卖香粉的胡商。”苏母往她脸上扑着细米粉,“那罐子上画着个西洋美人,跟咱年轻时百货大楼卖的‘雅霜’似的。我给你买了盒玫瑰香的,搁你梳妆匣里了。”
落落嗅着鼻尖若有若无的粉香,忽然想起昨夜整理医案到子时,案头不知何时多了碟切好的蜜瓜。
苏母总说盛唐的瓜果不如九零年代的甜,却总能变着法儿让她在深夜尝到清甜。
“娘,明儿等我放班,晚上咱们去城郊看萤火虫吧?”落落反手握住苏母沾着香粉的手,触感有些粗糙,却暖得像春日里晒过的棉被,“上回你说九三年在护城河见过萤火虫,这儿的萤火虫该比那会儿的更亮些。”
苏母的手顿了顿,继而笑着用指尖点她眉心:“傻孩子,萤火虫哪分什么年代?不过——”她转身从屋里抱出个碎花布包,里面是叠得方方正正的月白襦裙,“得给你做件新衣裳。
你那身医袍洗得发白了,明儿穿这个,裙角给你缝上串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咚响,准保萤火虫都往你身边飞。”
暮色漫上来时,落落帮母亲把晾着的被单收进屋里。月光透过窗纸,在苏母整理脂粉匣子的手上投下斑驳光影。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九三年的冬夜,她蜷缩在桥洞里,觉得自己就要冻死在那个没有名字的雪夜。
而此刻,眼前的妇人正对着烛光调整一支珠花的位置,鬓边银线在暖光里泛着温柔的光晕。
娘,等入了秋,咱们去买些蜀锦。”落落靠在门框上,看母亲往胭脂盒里添玫瑰露,“给你做件织金翟衣,就像戏文里的诰命夫人那样。你说九零年代的婚纱好看,可我觉着,我娘穿盛唐的翟衣才最气派。”
苏母忽然笑出了泪,伸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发带:“傻囡,娘这辈子最气派的事,就是有了你。”
窗外的蝉鸣忽然歇了,葡萄架下的风裹着夜来香的甜,将这话轻轻托向缀满星子的夜空。
还没到入秋,落落就想陪苏母去绸缎庄挑蜀锦。
临街的铺子飘来糖炒栗子香,苏母忽然拽着她往巷子里钻:“快些,前头有卖棉花糖的!”
白发的胡商举着木签转动熬化的蔗糖,琥珀色糖浆在风里拉出丝缕,苏母眼睛发亮:“和九三年庙会卖的一个样!”
她攥着棉花糖往落落嘴边送,蓬松的糖絮沾在女儿鼻尖,自己先笑弯了眼。
蜀锦铺里,苏母在月白与茜红之间犹豫时,落落忽然瞥见柜角一匹鎏金暗纹的料子,金线织着缠枝莲纹,正是母亲常画的图案。
“就这个。”她按住苏母欲掏荷包的手,“女儿如今俸禄足,该当让母亲穿得像花孔雀般鲜亮。”
量尺寸时,苏母悄悄对裁缝说:“裙腰放宽些,我家囡囡总顾着看诊,常顾不上吃饭。”
落落耳尖发烫,想起今早出门前,母亲硬往她袖袋里塞了块桂花糖糕。
制衣那几日,苏母总在廊下翻检旧物,忽而找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躺着褪色的明星贴纸——“这是小虎队,娘年轻时可迷他们了。”
她指着贴纸边角的折痕,“九三年在火车站见过卖磁带的,可惜没钱买……”
成衣那日恰逢重阳,落落特意告了半日假。
苏母换上翟衣时,鎏金花纹在秋阳下泛着暖光,她对着铜镜转了个圈,银簪上的珍珠坠子轻晃:“真像戏里的老夫人。”语气里却藏不住欢喜。
“哪是老夫人,分明是小仙女。”落落替她别正流苏,忽然从袖中摸出个纸包,“西市新到的蜜渍樱桃,你尝尝可像九三年的味道?”
苏母咬了颗果子,酸甜在舌尖漫开,眼角却又泛起水光——她记起十二岁那年,偷看过百货大楼橱窗里的樱桃罐头,玻璃罐上的彩纸画着穿连衣裙的姑娘,嘴角沾着一点红,像极了此刻女儿递来果子时的笑。
午后母女俩登了仲城最高的望仙楼,秋风卷着檐角铜铃响,苏母忽然指着远处烟霞:“你瞧,那片云多像九三年我见过的火烧云。那会儿我想,要是能活着走出桥洞,一定要去看看云底下有没有糖做的房子。”
落落握住她微凉的手,望着漫山红枫在风中起伏,像极了记忆里2024年深秋的香山。
不同的是,此刻掌心里的温度,比任何季节都要滚烫。
她忽然想起医馆里那个总哭着找娘的小丫头,终于懂得为何母亲总爱往病人枕头下塞蜜饯——有些伤口,要用二十年光阴,才能凝成一颗甜津津的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