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鬼之王

他被冷冽的回忆抓住,如幽灵般尖叫着扑来,在支离破碎的暗角里,黑暗阴冷的气息包裹着全身,数不清的鬼脸,扭曲着、狂笑着、带着恶意。

  一颗颗魂钉扎入他的血肉中,生疼而刺骨,他半阖着眼,攥紧了拳,几乎要把骨头捏碎,却不能吐露任何疼痛。

  “师父,求您放我出去……”

  “随年,自愿扎进九枚魂钉,你可有悔?”

  “人生八苦九难,轮回往复,你且记着,莫要执念太深。”

  等待,是一种无形的悲痛,破碎的灵魂在这无间地狱里,折磨至死……

  三日后,三清观。

  随年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内的布置素净无华,仅有一桌一椅,一鼎香炉,以及几束静静地燃烧的蜡烛。

  烛光轻轻摇曳,散发出暖黄色的柔光,屋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息。窗外偶尔有鸟儿清脆的鸣叫声穿透进来,与微风掠过窗棂时树叶的沙沙低语交织成曲。

  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宁静、祥和。

  随年揉了揉太阳穴,尽力回想那晚发生的一切,他只记得自己被一群狱卒强行灌下了半碗孟婆汤,然后意识逐渐模糊,记忆也变得断断续续。

  随年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处理过,并敷上了药膏和绷带。虽然疼痛减轻了不少,但全身依旧酸痛不止,骨头被碾碎又重新组合起来一样。

  他的脑袋更是像被撕裂般剧痛,他晃了晃脑袋,试图清醒过来,双手撑住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来。

  值得庆幸的是终于来到了人间,冥界的日子无聊枯燥,他已经呆腻味了,来逛逛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

  此次来人间的目的有二:一报仇,二寻妻。

  随年赤着双脚就走向屋外,沉重的铁链束缚着他,伤口随每一步的挪动被扯得生疼,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每踏出一步都艰难万分。

  门扉轻启,发出吱呀的声响,微风轻抚而过,带来冥界不曾有过的清新气息,阳光洒落肩头,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好似要将他千年来积累的苦怨驱散。

  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时隔千年之久,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往昔的回忆涌上心头,让他感到有些感慨。

  对了,他夫君人呢?既然礼已成,这次就别在想逃走。远处似有说话的声音,他拖曳着铁链,缓缓向着那声音的方向行去。

  “自己弄得一身的伤不说,还背个奇怪男鬼回来,千叮嘱万嘱咐,中元节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你不就喜欢有趣的灵魂吗?这不正和你意,白白捡了个鬼妻。”黎竹见尚钰又不听话,不禁有些恼火。

  “既是师父的意思,我当时也并未知情。”

  那日,尚钰背着自己的鬼妻回到三清观,让他一个鬼在荒郊野岭,他做不到。就在第二日,他师父徐三清来信,信中的意思是他自作主张为尚钰许了阴婚,这段日子忙碌的很,忘了告知这件事。

  徐三清一向最疼爱尚钰,所以他也没有多想,他心中明白师父的用意,因为自己的极阴体质,天煞孤星的不详人。

  一出门必会遇见脏东西,鬼看了都摇头,本就是贱命一条,许阴婚或许能够避免晦气。既是徐三清定下的阴亲,他没有什么不乐意的。

  黎竹哼了一声:“下次可不许再乱跑了。”

  尚钰嗯了一声,心中不禁偷笑,师姐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对尚钰而言,除了师父徐三清之外,最亲近的人就是师姐黎竹和大师兄叶云轩。徐三清一共收了三个徒弟,他喜欢四处云游,很少回观,平日里只有徒弟三人在道观里居住。

  黎竹叹息着,把尚钰送到她手上的鸡腿啃完,“我说师弟,你那鬼媳妇该不会死掉了吧?要真死了,我们可负不了责啊。”

  尚钰摇了摇头:“他的身子很虚弱,又浑身是伤,需要静养。”

  “人应该快醒了,我去看看他。”说完尚钰放下碗筷,走向里屋。

  他刚踏入屋内,却发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鬼媳妇不见了踪影,床上空空如也,烛火在黑暗中黯然失色。

  一片寂静,尚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打斗或挣扎的痕迹,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般。

  正当尚钰沉思之际,一只泛着青气的苍白手指突然伸展而出,尖锐的指甲瞬间抵在尚钰绑着白色绷带包裹的脖颈上。

  “夫君是在找我吗?”随年语气虚弱,却冷的彻骨,周身的气息骤降,一股阴冷的寒气逼迫而来。

  他俯下身来,笑意分明:“夫君可是担心为夫会逃走?”

  尚钰神色镇定,转身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随年苍白的脸庞,以及一对幽绿的双瞳。

  “你的伤势如何?”

  随年怔愣片刻,意料中的尚钰露出的慌乱神情却并未出现。他只是看着他,目光澄澈,没有任何害怕,胆怯或者惧怕的神色,反而关心起自己的伤势。

  千年过去,他的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

  随年挑挑眉毛,笑容越发灿烂,摊开双手,一副任人宰割的慵懒姿态,“不妨夫君亲自看看?”

  可惜尚钰并不吃这一套。

  尚钰伸出手握住随年的右手腕,搭上脉搏,“功力被封,如同剜心的痛处,不好受吧。”随后他便坐了下来,倒了杯茶,丝毫不惧随年。

  “想必正是你额头那枚魂钉,所谓灭魂钉,乃是冥界特有的秘术,专为恶鬼所制,施法者必须修炼极高深的功力,才能做到封印鬼的内力。魂钉扎入体内,仿佛渗进骨髓,痛苦至极,”

  “施法者如此狠毒,若是寻常鬼恐早已化为灰烬,而你竟还活着。”

  随年看着他,眸底闪过一抹欣赏,“想不到夫君如此聪慧,夫君可还看出什么了?”

  尚钰轻轻拿起杯盏递给随年,“前几日我查阅师父的古籍,对青鬼的记载极为稀少。其中一条红发绿瞳、喜穿青衣、嗜杀成性,凭一己之力成为青鬼之王,一根九骨蛇鞭让众鬼闻之胆寒……”

  “你就是冥界唯一的鬼王,对吧?”尚钰迟疑地开口。

  随年抿唇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伸手抚摸着尚钰的脸颊,指腹在那细腻温润的肌肤上轻轻划过,一阵酥麻从指腹传入心底,“真不愧是我相中的如意郎君。”

  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心跳每跳动一次,像是钉子刺入胸腔的触感无处循逃,尚钰的脸色依旧平静,月光映入他的眼眸之中,闪烁着清冷的破碎感。

  “咔嚓!”

  他手中的茶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的爆裂开来,碎片四溅,发出刺耳的声响。茶水洒落一片,尚钰的红衣上沾上大片污垢,而碎片极速划过尚钰的脸庞和手臂,留下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一股股从随年身上散发出的阴风,使得屋内的气温极速骤降。尚钰感受到随年身上散发出的危险强压,他身上的青气越来越凶狠,犹如一条被激怒的毒蛇。

  “我曾答应过夫君,一生一世与你相守。”

  尚钰轻轻抹去脸颊上的血迹,站起身来,迎视随年的目光:“你说谎,师父是绝对不会让我与你结阴亲的。中元节那晚,你浑水摸鱼逃往人间,意欲何为?”

  尚钰的左手手心冰凉,颤抖不止,他小心地将手背过去,藏于袖袍中。

  随年闻言眼眶泛红,眼角含着泪,水汪汪的,看上去楚楚可怜,当即就哭泣起来:“我对夫君的衷心天地可鉴,夫君这般冤枉为妻,可真是令为妻伤心!”

  尚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堂堂青鬼之王,地府一方鬼王,被他弄哭了???

  随年抽噎了一会儿,停止了哭泣,眼角的泪水干涸在脸颊,他看着尚钰,咬着唇开口道:“我从未对夫君有过不敬之行,怎能说我是歹毒之人呢?”

  随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被谁欺骗的孩童,委屈而不甘。

  尚钰一惊,这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为什么心中感到一股内疚之意呢,莫非他真的错怪鬼王了?

  尚钰叹了口气,“抱歉,是我冤枉你了。”

  随年哭着扑进尚钰怀中,抱住他,“夫君……呜呜,你要相信我。”

  随年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尚钰一时间不知所措,手足无措地推搡着随年的身子,却被紧紧地搂住腰部,不肯松懈,“你……放开我。”

  “我不放。”随年摇头,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撒娇味,“我只是想抱抱夫君……不可以吗?”

  尚钰终究没办法拒绝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随年,随年如今像个受了委屈的三岁孩童。

  他的手臂僵硬着,任由随年将脸埋在他怀中,脑海里回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有些熟悉的场景,但又不太确定。

  他们两个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随年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挂满泪珠。他的表情十分悲戚,声音里充满了悲痛:“夫君,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为妻了吗?”

  随年的话像是重锤敲击在尚钰心口,不知该作何回应,他对鬼王了解甚少,之前也从未谋面,更别提什么记忆了。

  他们之间根本谈不上感情。

  随年见尚钰沉默,当他是默认了,心中顿时酸涩难忍,他松开尚钰的腰肢:“夫君我想一个人静静。”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尚钰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身看向随年,“我叫尚钰。”

  尚钰刚走出屋外,门瞬间合上,他望着紧闭的房门,一颗心沉了下去,他的脑中浮现出随年刚才那张哭花的脸。

  他为何会哭?难道他们之前有什么关系?

  为何感觉到心脏隐隐疼痛,那种疼痛的感觉,似乎是……心爱之物即将离去的悲怆?

  尚钰抚上自己的左臂,整个左臂都在颤抖,茶杯碎片刺入皮肤里,加上青气的侵蚀,整条臂膀也已经麻木。

  他当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鬼王是否真的会对他下死手,幸运的是,他赌对了。

  他不清楚鬼王来人间的目的,也绝不相信他会是一位心慈手软之辈,来人间必定有所图谋,这点尚钰深信不疑。

  尚钰想起师父留给自己白色玉佩,是开过光的,小时候曾用此玉佩保护过自己几次,他咬破手指滴下几滴精血到玉佩上,一道红色的符文闪烁了一下,随即隐入玉佩。

  静谧的夜晚,月华透过窗户照射在屋内,照亮了地板上的影子,一团青雾缓缓升腾,弥漫在空气中,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影。

  如今的随年法力不稳,又被灭魂钉束缚,无法完全变回鬼身,只能拖着人类的身体勉强维持原状,人身行动缓慢,极其不方便。

  他盯着双手双脚的铁链,凭他现在仅存的法力,还不足以打破这寒铁链,他无奈地皱起了眉头。

  而之前的伤口处的血肉在月光下慢慢愈合,一个时辰过后,他身上的所有伤痕都奇迹般地消失不见,原本狰狞可怖的伤口也变得光滑如初。

  随年活动了一下筋骨,感受着力量逐渐回归,他必须尽快恢复实力,摆脱困境。

  为鬼时,疼痛几乎不复存在,而为人时,却有如针扎,钻心的痛。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朝床榻走去,锁链声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突兀刺耳。

  这具身体是他的,是他唯一的一缕残魂寄居,他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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