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救命啊
此番是白乂第一次下凤神山。身为凤凰转世,他从小被供在山巅神庙,饱读诗书,勤习武艺,却不食人间烟火。一直向往外面大千世界的他,终于在十七岁生日时,得到允许下山游历。共四个神侍被派遣跟着他,白昼黑夜轮流护卫。
凤神山地处中州中央,是人间的中心,位于天之中心日宫星的正下方,其地界与葵国接壤,在葵国首都向阳城能模糊看到直冲天界的高山之廓,凤神街与凤神广场正因对景此山而得名。
向阳城便是白乂的第一站。
城中客栈里,白乂于破晓之前醒来,扭头翻身吐了一地,胃里翻江倒海,叫天鹅河孔雀端杯茶来,却百呼不应。
又难受许久才等到画眉打着哈欠进来,“他俩昨晚也醉了,把你抬回来后就呼呼大睡,”说着他指了指门外走廊对面紧闭的房门,“害得我和百灵加班。”
画眉和百灵是白昼卫士。
白乂笑着摇摇头,将水一饮而尽,又倒头睡去,直到黎明时分,又被客栈一楼的喧嚣吵醒。恍惚间,他听到人们议论:戌市街口死人了,跟《凤凰辞》里死的一模一样。
“噌!”白乂坐了起来。
戌市距离他们所住的飞鸿客栈并不远,只消一刻钟他就带着画眉和百灵赶到了现场。
街口牌坊处果然有两具尸体,一具被扔在石柱旁,黑漆漆,似烤猪,似焦炭,缩在一起,散发出一股催人呕吐的焦香,与昨夜烧死戏子的味道一模一样,另一具被挂在牌匾下,轻飘飘,像灯笼,像花灯,却在中天烈日下飘扬,外表栩栩如生,比昨夜戏台上的道具精致多了。
后者被认出是常年最早到市场开摊煮茶的小伙,他的亲人们跪在牌坊下嚎啕大哭。至于那具被烧焦的尸体,则惹得好些人惧怕那是他们的孩子或者母亲。
官兵们努力拦着围观百姓,保护现场。
白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前排,眯着眼,迎着当头骄阳,细细看那具如旗帜般飘扬的尸体,愣住了。
“成真了吗?”他呢喃,“那只是传说啊,怎么可能是真的?”
“会不会有人模仿?”
“可人真的能把人做成那样的尸体吗?”
其余围观的人也在议论同样的事情。
白昼卫士画眉与百灵互相帮助,好容易才挤到了白乂身边。画眉凑到他耳边说:“主子,您是凤凰啊,凤凰都是真的,那恶鬼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
白乂只觉耳边寒意起,视线不禁下移,又撞上牌坊底部的焦尸,这又是故意模仿昨晚的火刑祭祀?两个死者是什么关系?同开场戏里一般是兄弟?
这些事情都需要查清楚……而这正是他行侠仗义的机会!白乂下定决心,若是恶鬼成了真,那就要靠他这只真凤凰来解决了。
刚开始,他跟踪查案的官吏,发现他们并不上心,接着便亲自潜入停尸的房间,强忍恶心观察尸体,在那具焦尸口中发现了一些未燃尽的布帛,而后又去拜访死者的亲人,得知两位死者没有任何特殊联系……
渐渐的,太阳戌向而落。黄昏时分,白乂提一壶好酒,于楼台杆栏横坐,望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忽地意识到现在正值戌月,而尸体偏偏出现在“戌”市,这会不会有联系?
忙活了一天,算是有了一些零碎的线索,可白乂绞尽脑汁也无法将它们拼凑,想要第二日接着查,却又无从下手。
真是一出来就碰壁呀!他抱起酒壶,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
此事原本就会这样过去,可十多天后,又有两人遇害。
那本就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黄昏后,白乂与黑夜卫士正在一家酒楼里用晚膳,突然有三个流浪汉跑进来讨吃的。
酒楼老板立刻叫来小厮赶人,“该死的,这些流民是怎么进的城门!”
“别别别!”白乂喊道,“老板,就赏他们点吃的,账算我头上。”
“哎呀,公子啊,您是慷慨,但能不能别在小店这里慷慨啊,这次您赏了他们,以后他们还会来小店里要饭,这长此以往可不好解决啊。”
白乂一下来了气,拍桌站起,走过去将那三个流浪汉拉到自己桌边,按他们坐下,“今天,我偏要请他们吃饭!现在他们就是我请的客人,老板,上菜!”
老板一看是个硬茬,再看到他一左一右的两个护卫都阴森森地看着自己,瘪瘪嘴,指挥小二备菜。
可这吃着吃着,麻烦又来了。这正吃着饭呢,谁受得了流浪汉身上的臭味,邻桌的人纷纷离席,临走前还不忘向老板抱怨几句。
这一次,老板几乎集齐了酒楼里所有下人,黑压压围到他们桌前。
“敢影响我生意,全给我轰出去!”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对手数量实在太多,又要保护三个体弱的流民,白乂一行渐败下风。
一个不小心,天鹅腹部竟被刺中一剑,瘫软在地。
白乂急忙翻滚过去挡住刀剑,命令:“孔雀,快带天鹅冲出去,送他去医馆,这里交给我!”
孔雀遵命,留下白乂与一群人周旋,最后护着三个流民也灰溜溜地逃走了。
与流民分别后,白乂去了最近的医馆寻找孔雀和天鹅,医师却说从未见过两人。看来是去别家了,这可让他怎么找?向阳城这么大,难不成要一家一家找遍所有的医馆?
思来想去,白乂还是决定回客栈等他们。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孤身一人走在回程路上,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声,头顶午夜星光缓缓旋转,前方闪烁灯笼随风摇摆。
“救命啊!”
突然,遥远却尖利的声音,从右方几条街外传来。
不知为什么,白乂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或许是被那三个字中的绝望所感染。
“救命啊!”
又是一声,更加得绝望与慌乱。
有一瞬间,白乂真的想向着左边声音的反方向逃走,可咬咬牙,还是寻着声音向右方找了过去。
可是当他跑到了判断中声源的位置。
“救命啊!”
声音又从更远的地方传来,这次竟是左向的位置!
他又气喘吁吁跑过去。
声音来处又变成了右方。
又继续循环多次,他甚至迷失了方向。
当他终于找着路,找到人时,已是跟着早起看热闹的人流来到了尸体被发现的现场。
从官兵们身体的间隙中,白乂看到了两具被烧焦的尸体倒在路边。
连环杀人!
可这一次,没有花灯尸,两具都被烧焦,为什么?
思索间,他的眼珠上翻,猛地看到了前方的城门。
晨光落到门上牌匾,照亮两个大字:“戌门”。
白乂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从现在起,白日睡觉,夜晚巡视,定要找到这个连环杀人魔!
天鹅非常忠诚,哪怕刚身负重伤,也坚持随他巡夜。能得到两位黑夜卫士此番忠心,白乂非常开心。
他们坚持夜巡向阳城两晚,都无事发生,非常平静。白乂却兴致高涨,前两次死人中间隔了十几天,下一次也许也要那么久,而他不会放过这中间任何一晚。
第三日,积极的白乂于黄昏就早早开启了巡逻,此时最后一丝霞光还未完全隐没,百灵画眉和孔雀天鹅甚至都还没有交班,他便带着前两者先行一步去到戌市的街道。
戌市今日是早市,此时暮色沉沉,几乎不见人影。是绝佳的作案场所和时机,白乂于心里分析。
石子就是在这时落入了平静的湖面。
“救命啊!”
白乂拔腿就欲向声音的方向狂奔,却被画眉拉住。
画眉面露惧色,用发抖的声音说:“要不,我们还是等天鹅和孔雀来了再去……”
“救命啊……”一个墨绿的影子在远方拐角一闪而过。
“来不及了!”白乂甩手前冲,画眉百灵只得跟随。
“救命啊……”
“救命啊!”
跟随着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左拐右拐,他们来到了市场一处极其偏僻的角落。
“啊—————!”
凄厉的惨叫声。
白乂猛地扎进一条巷子,冲过拐角后,来了个急刹车。
“啊—————!”
他看到,一人双手捂脸,痛得在地上打滚尖叫,扬起阵阵尘埃。空气中除了尘土的清香,还有一股烤肉的香味。当那人恰好滚到一个适当的角度,他便透过指缝看到了那人的脸,或者说曾经是脸的地方,熟透焦黑的皮肉,同前两次的焦尸一模一样。
白乂咽了口唾沫。
那脸被烧毁的可怜人控制不了自己翻滚的方向,一个滚翻又滚到了另两人的胯下。这两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看姿势,像是方才曾钳制着那可怜人。定是痛极了的挣扎,才会让那么强壮的两个人都抓不住。
还有一人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白乂,身上宽大的黑袍随风肆掠。
定是听到了白乂出现的声音,黑袍开始转身。
这时才白乂注意到对方宽广水袖之下半藏的手中拿着的东西,一根烧得红彤彤的狼牙棒,火焰舞于其上,麻油嘀嗒坠落。
“啪!”白乂后撤一步,踩碎了什么东西。
缓缓的,黑袍转过了身,又慢慢抬起头,露出了黑色帽兜之下掩藏的面容
白乂睁大了眼,看不清,又难以相信所见,他在最后一丝天光下,看到了对方脸上黑色的毛发和野兽般的眼睛。
真的是鬼吗?
再一次,白乂想逃了,可看了看那还在地上打滚的可怜人,还是举剑冲了上去。
他堂堂凤凰,怎么能被恶鬼吓退。
于是,他对战这狼牙棒鬼,跟在他后面的百灵和画眉则去对付另两个黑衣人。
对方拿着沉重的武器,可动作却异常灵敏,转身,抬腿,后仰,摆手之间,春风过,飓风起。
也许是还在害怕,也许是被什么分了神,一招松懈,白乂被一棒子打在肩上,重重摔落于地,剧痛袭来。
肩膀被灼烧都这么疼,白乂不敢想象那可怜人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另一边,画眉和百灵也被那两个黑衣人击败,被压制得半跪到地上。
完了……
狼牙棒鬼以狼牙棒直指白乂鼻尖,滔滔热浪逼得他不断后挪,可对方步步紧逼。
似乎下一秒,那鬼就会一棒子抡到他头上。
若真是这样,还能涅槃重生吗?白乂咬紧牙关,强睁着带有雾气的眼睛,狠狠盯着那恶鬼。他绝不会闭眼,就算是死,也要看清恶鬼下的杀手,记住每一处细节。待他涅槃,他会找他清算。
可鬼一时间却没有大动作,铁棒停在他眼前三寸处。
“为何来此?”
鬼的嗓音,音色很美,音调却癫。
“啊?”白乂愣了愣,“救人啊……从你这个怪物手中救人啊!”
狼牙棒旋转,指向了旁边地上还捂着脸喘息的可怜人。
“他是你的谁?”
白乂又不懂了,答:“我不认识他啊。”
这次换鬼愣住了,而后轻蔑一笑,“死于多管闲事,可悲。”
“你怎么能将一条生命说成闲事呢?”白乂大声争辩。
“他只是个奴隶。”
“奴隶的命也是命!”
“我没打算杀他!而现在……”鬼那野兽般的眼中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声音沉了下去,“不得不死的是你!”
狼牙棒被高高举起。
白乂决然凝视棒上腾升的火焰,为自己的性命默默倒计时:3、2、1……
可那棒子还不落下,难道对方是从5开始数的?
就在白乂疑惑之时,侧方传来一声吼:“住手!”
是天鹅的声音。
他们来了,他的黑夜卫士赶来救他了!
天鹅隔空打出一掌,手并还没有碰到狼牙棒鬼,鬼就瞬间被抛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狠狠撞在巷侧的土墙上,土墙轰然倒塌。
这……难道是武林秘籍中的内力?
白乂瞪大了眼睛,他的黑夜卫士如此厉害?不,更重要的问题是:内力居然是真的?真的有人可以修炼出内力?人可以修炼出内力?
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的孔雀看出了他的惊讶与疑问,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立刻转身迎上举剑攻来的两个黑衣人,很快将他们治服。
白乂将注意力放回鬼身上。废墟下的鬼丧失了大半行动能力,似乎也是肉体凡胎。
天鹅半拖半拽将他押到了白乂面前。
他的帽兜脱落了,白乂才看清对方戴着一面黑色的野兽面具。
原来是人,不是鬼。
此时面具也摇摇欲坠,白乂用剑尖挑断了系带。
可怖的面具滑落,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月光与碎发锦上添花,绝望的顾盼也生百媚,倾家国。
白乂僵住了,从小到大,偷看了成千上万登凤神山祭拜的信徒,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
不过,美丽皮囊又怎样,还不是蛇蝎心肠。
可他仍然忍不住细细看,人看到真正美丽的事物时,是挪不开眼睛的。
看着看着,他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噢不,他曾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凤凰辞》中凤凰登场。
“你是凤凰?”白乂差点咬到了舌头,“不不,你是那个唱戏的?演凤凰的角儿?赢了的那个?”
美人微皱眉,思考他说的是哪一场,最后干脆点了点头,“怎么?你是戏迷?愿意放过我?”
“那更不能放了!”白乂欲拍案却找不到桌子,“凤凰是守护众生的神,你饰演他,却一再害人性命!真是讽刺至极!真是罪无可恕!”
“杀吗?”天鹅问,他的剑早已架上了美人的肩膀。
“害人性命?”美人拔高了音量,“我说过,不杀他。”
“那之前的四个人呢?”
“四个人?”
“第一次,戌市街口牌坊……”
“不是我。”
白乂仔细地盯着美人,无法判断对方是否在撒谎,“空口无凭。”
“你想怎样?”美人不紧不慢地说,“为了一个与你无关的人杀我?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杀我?若如此,岂非你才是杀人的恶魔?”
白乂仔细想了想,觉得对方说的在理,于是对天鹅说:“把他绑去衙门。”
然后他走向还蜷缩在地上喘息的那个可怜人,“我先带他去治伤,再带去衙门做证人。”
“等等!何必为一个奴隶大费周章?即使去衙门,我也不会受牢狱之灾。今日的事只你我知道,我只是教训一个奴隶而已,还请大侠行个方便。”说着,美人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身上银两有限,他日定重金相酬。”
“你若真的只是伤了个奴隶,便不会害怕去衙门,再说……”这时白乂已经走到了可怜人身边,弯腰轻抚他的肩,同时忍住了看见对方脸上烧伤后想吐的冲动,“奴隶跟我们一样,也会痛啊。”
那藏在烧伤之间的两颗眼珠子又圆又亮,一动不动地盯着白乂。而后,这可怜人猛地匍匐到白乂脚边,“多,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嗯,奴隶的声音也很好听。
恶鬼美人突然有些激动,“救命?说了多少次,我不杀你,刚刚还拼命求我,我只是要……”
他已被天鹅押着走远,后面的话可怜人和白乂都听不清了。
候在一旁的画眉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走过来问可怜人:“你刚才是在求他?”
“嗯。”
“那也是你在叫‘救命啊’?”
“是……”可怜人又想了想,摇头,“不,不是,小奴是在叫,在叫‘饶命啊’,求他,求他饶了小奴。”
他不认为周围有任何人能来救他,他只能寄希望于凶手饶过自己。
白乂缓缓转头,与画眉对视:“我们听到的是‘救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