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开场戏

数月前:

“太阳下山了,娃娃要回家,要是迷路啦,变成纸娃娃……”两小儿牵着牛,唱着歌谣,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过一个岔路口,又来到一个岔路口,路口长着同样的歪脖子树,树上挂着同样的半透明藤蔓。

“呀,我们刚才就走过这里!”

“啊,我们迷路了吗?”

“家在哪个方向?”

“右边。”

“我们刚才走的是哪边?”

“就是右边呀!”

“也许是我们恍惚走错了呢?走,向右,回家。”

他们再次转向右边,可不一会儿,又回到这个路口。

“怎么会这样呢?”

“家就在右边呀,家在右边,家在右边!”

“那现在怎么走?”

“左边?”

“可是家在右边呀,右边!”

“可是走右边又兜圈子怎么办?太阳就要下山了……”

两小儿争论不休,最后决定,哥哥走左边,弟弟走右边。

老牛分不开,就栓在歪脖子树上,等下谁再兜了圈子,就牵牛儿走另一边回家。

小儿道了别,一左一右走远了,天边的太阳也已经挂不住了。

弟弟再回到原地时已是夜色沉沉。发着抖将牛的缰绳从歪脖子树上解下,小儿看着左边那条消失在黑暗中的道路,怎么都迈不出脚。

他的哥哥,到家了吗?

小儿滑落到地上,抱住牛腿哭泣,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声音细微,音调怪异。

老牛垂下头,轻轻顶他。

有风从左侧来,小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吹到脸上,一抹,一看,像是一些碎纸屑……

连滚带爬攀上牛背,小儿尖叫:“老牛老牛,你也识路,快带我回家!”

他紧闭双眼,完完全全趴在牛身上,不去看牛儿将他带向何方。

月亮渐渐从云层中露出半个身子,地上茅草房中的母亲终于听到了牛蹄声,小跑着去打开院门,望着牛驮着孩子走来。

可是,直到牛儿走进院子,它身上的娃娃都没有动静。

母亲慢慢走上前,再慢慢伸手拍拍他,动作很轻,可娃娃的皮肤却脆了,身体干瘪下去,整个人像是纸扎的花灯,无比逼真的花灯。

“噗通!”母亲摔倒在地,还没缓过劲来,又看到地上有半透明藤蔓状物向自己游走而来,像蛇,像网,又像枝丫。

母亲手脚并用着后退,可爬不出五米就被抓住,被缠绕,无数根尖端钻进其身体,钻进手脚的皮肤,钻进尖叫的嘴吧,钻进鼻孔,钻进耳朵,钻进眼角……

藤蔓股股吞咽涌动,有什么东西,被从母亲的身体里抽离。皮肤,逐渐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恶鬼!住手!”

黑色的夜空中突然出现一团明亮的光芒,将四周照得犹如白昼。

半透明藤蔓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发疯般抖动着四下褪去,可也不怎么来得及了,它们被点燃,燃起盛大的火焰,媲美凤凰的尾羽。

母亲劫后余生,却不喜,反而大哭:“我的孩子都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这时,光亮中响起神的声音:“方才,我还救得一个孩子。”

双翼收起,凤凰缓缓降落,怀中抱着刚才走了左边的哥哥。

戏到此处,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坐在第一排桌边的白乂更是热血沸腾,起身鼓掌,直到他的黑夜卫士天鹅与孔雀一左一右拉他坐下,免得挡了后桌视线。

由于近来国主不遗余力的推广,传统戏剧《凤凰辞》再次红遍城中大街小巷。

同其他少年一样,白乂很容易就被一座繁华城市的娱乐之地所吸引。

他专程前来观看的这场戏,还是国主为选拔凤凰节戏子所设,品质精良,一票难求。

赏完刚才这第一幕,方知名不虚传。

不,第一幕还没有结束,只见台上戏子朱唇启,唱词出,与华丽的羽衣、繁复的头饰、盛大的舞蹈一起,讲述古老的传说,传说中公元前的盛世繁华。

“吾乃十大金乌之首——凤凰。”

随着凤凰飞天,背景由人间大山荒野换成了天界太阳宫,剩下十个太阳陆续上前,到凤凰两侧后方站定,列“人”字雁阵,唱:

“第二金乌——东皇太一。”

“第三金乌——烛照。”

“第四金乌——拉。”

“第五金乌——阿波罗。”

“第六金乌——苏尔。”

“第七金乌——乌图。”

“第八金乌——苏利耶。”

“第九金乌——托纳提乌。”

“第十金乌——……”

戏子口中发出奇怪的音节,有的人们似乎能够理解,有的则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都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名字,每个人自出生起就耳熟能详的名字。

一段俏皮的琴音,拉与阿波罗耳鬓厮磨。

一段铿锵的锣鼓,苏尔、乌图、苏利耶在斗舞。

一曲悠扬的竹笛,十只神鸟依次扬起了水袖……

那时候啊,十个太阳轮流升空落海,十只金乌驰骋神界人间,整个中州四季如春如夏,谷物随种随长,物产丰饶,国泰民安……

可台下看客白乂却在不经意间湿润了眼眶,曾经的十日盛世,一去不返。

眼前突然出现一碗酒,是天鹅在敬他:“往昔往矣,前程似锦。”

“往昔往矣,前程似锦!”叹罢,白乂端起酒,一饮而尽。

“公子,饮酒可尽兴?”突然,一位穿着薄凉的美人靠了过来,靠上白乂的肩,再将光洁的手腕伸到他的酒碗上方,另一手拿着一个精致闪亮的三角形刀片,沿着微凸的血管游走,压出一道细微的峡谷,似乎只要再多一分力气,肌肤就会破碎,“可想再饮些更烈的?”

这是戏楼里的血妓。

白乂立刻将其推开,他绝不会放纵自己享受这堕落的欢愉。

天鹅与孔雀都用眼神示意美人快走。

美人极美,打扮精良,能在这里出入,实为名妓,见过些场面,立刻不卑不亢地告退。

白乂久久望其背影,又去看周围,望见几乎每一桌都在享用貌美的血妓,倍感怅惘。

沦落为别人的食物,这些美人背后又有多少身不由己。

这些美丽的可怜人还能靠卖血换得一些生存的资格,可那些他看不到的丑陋的呢?

这人间,比书中语还苦啊。

白乂又端起一碗酒,与天鹅孔雀碰撞后,饮尽。

待到终场戏落幕,三人皆已是微醺。

众戏子退场后,侍从侧门走进来,分发给每位看客一块腰牌似的物件。

天鹅孔雀是白乂的随从,因此三人只收到一块。

“这是什么?”白乂问。

侍从上下打量他一眼:“公子刚进城不久?”

白乂点点头。

侍从又问:“方才单数幕凤凰的角儿与双数幕不同,是两人,公子可曾看出?”

“看出来了。”

“公子觉得谁唱得更好?”

白乂挠挠头:“都好,都好。”

“抱歉要为难公子了,”侍从指着戏台上新拉起的两根绳索,“喜欢单数幕的,将腰牌挂到蓝绳上,喜欢双数幕的,挂红绳。”

“你们要选出更好的一个。”

“公子真聪明。”侍从又补充,“赢了的,可以进入下一轮,与另一场的胜出者再比。最终胜利者将在今年凤凰节扮演凤凰。凤凰节大戏,国主可是邀请了周边许多国主前来观赏。”

“噢——”白乂点着头,“那我可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最后他挂了蓝绳,为那开场戏的一面惊鸿。

不出所料,单数幕的角儿胜了。

人们为胜利者尖叫喝彩,而最激烈的尖叫从失败者口中发出。

白乂寻声望去,从攒动人头中看到,几个强壮的侍从正押着还未卸妆的戏子往外走,戏子拼命挣扎,嚎啕大哭,哭花了妆。

许多人跟上去,甚至超过这边为胜利者庆贺的人数。

耐不住好奇,白乂也跟了出去。

戏楼庭院里,是一座早已架起的火刑台。

这是对失败者的惩罚,赢了,进入下一轮。

“输了,活焚以祭凤凰!”

方才的侍从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白乂身边,为他解释。

白乂盯着那竭力哭喊的戏子,眼神发直,呢喃:“为什么……要这么残酷……”

“如终场戏所演,假冒凤凰的人受罚被烧死以赎罪,这不够格的表演,也是一种假冒……”

“可是……”白乂眼角耷拉下来,“演戏,不都是假冒吗?”

“公子为何如此较真?祭祀凤凰,活烧牺牲,此乃传统,多多祭祀,旺他老人家香火,多好!此乃国主旨意,圣明!公子又为何难以接受?”侍从看白乂的眼神突然带上了看异族的警惕。

这是及其可笑的,白乂当然接受这种传统,实际上很少有人比他更加熟悉,但他从前所见的祭祀都是自愿的,与此番撕心裂肺场面相去甚远。

握住剑柄,白乂就要上前。

孔雀急忙握住他握剑的手,“不可,葵国国主的命令,我们干涉不起。”

“可天理呢?”白乂又去看天鹅,天鹅同样摇摇头。

见白乂还想出手,天鹅凑到他耳旁说:“当他前来参与这场竞争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输掉的下场 他愿意参加,就证明他是自愿的。自愿献身,合乎情理。”

白乂呼出一口气,还是甩开两人,挤过人群,走向刑场,但手已经从剑上离开。

侍从拦着他,他就撒谎说他与那戏子是朋友,想最后与他说几句话。

由于能买到票的看客都有点财力,侍从们不敢随便得罪,便放行。

他成功地来到刑台上,此时,戏子已经被牢牢绑到了中央柱子上,华丽衣衫凌乱,太阳凤冠倾倒,精致妆容晕染,他已经没有力气大声尖叫了,只是在急促呼吸,胸膛大幅度起伏,害怕得喘不过气来。

“不要怕,”白乂踩着干柴,立到他面前,双手捧起对方的脸颊,对他说,“以凤凰涅槃的方式,祭奠给凤凰的信徒,终将复活。当凤凰涅槃之时,会带你们一起回来。到时候,盛世重临,而你们将成为神仙,常伴凤凰左右,守护盛世万载千秋!”

这是每一位凤凰信徒都知道的教诲,戏子当然也不例外,可临死前再听别人说一遍,终归要好受些。

可是他还是不信,不敢信。

“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遍一遍地问,似乎只要问的足够多,听到的回答足够多,就能成真。

“真的吗?真的吗……”他还在问。

“真的,不要再怀疑,请相信我,因为——”白乂俯到戏子耳边,低语:“我就是凤凰。”

……

戏子瞪大了眼,与直起身的白乂对视,对方长得清秀俊逸,冲他露出一个笑容,一如灿烂的阳光。

再没有更多的问句。

白乂转身走下刑台,身后侍从点燃了干柴,熊熊大火很快燃起,伴随着比方才更惨烈的尖叫。

看客们又开始祝酒畅饮,可白乂没有回头,不管信徒们多么自愿,他也从来看不得他们的焚烧。

他知道那也是他终将经历的劫,他终将涅槃,终将烈火焚身。

他一路走向戏楼深处的房间,在那里,孔雀向他祝酒:

“凤凰涅槃,盛世重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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