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一章 蓝袍少年之死

亥时已至,福南早早归了府邸。只因这一路上借酒消愁,行至府门之时,已然是烂醉如泥,脚步踉跄难以站稳。林必简见他这般狼狈模样,只得赶忙上前扶其往房内而去。

一路走来,福南迷迷濛濛瞧着林必简,不由自主地捏了捏他的脸面,痴痴笑道:“曹哥哥,你如何来啦?你不是在江南那厢么?”

原来这福南竟错将林必简认作了曹君珩,好在林必简倒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一心只想着速速将他扶至床上安睡才好。

“曹哥哥,你说句话呀……你老是不言不语,我着实不知你心中所想……”话毕,福南忽地倚在林必简肩头,来回磨蹭了几下。

林必简见此情形,无奈一笑,只得哄道:“好好好,曹哥哥今儿扶你上床安歇,你可要…… 哎呀!”

话音未落,福南便朝着他呕吐起来,一些秽物吐在了林必简的衣衫之上,惊得林必简嗔怪道:“福南!你别再吐了,成不成?别吐!”

一路上林必简骂骂咧咧地扶着福南,将他靠于墙上,又匆匆出门去取来一桶放置福南身下,全然不顾及自身的腌臜。

福南见桶来了,再难憋住,朝着桶里一通狂吐,直吐得昏天黑地,林必简则于一旁忧心忡忡地瞧着。

“福南,下次万万不可再饮酒了,可好?”林必简皱着眉头劝道。

福南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径直往后仰去,躺于榻上,口中还喃喃念着“曹哥哥,曹哥哥”。

“唉,你既钟情于他,为何不敢倾诉衷肠呢?”

林必简望着他沉醉之态,也只得摇摇头叹气,拎着木桶往外行去,冲了冲水,一股脑儿倒在草坪之上,随后往自己厢房沐浴洗漱,换了新衣方才回到福南跟前,为其宽衣解带,盖好被子。

随后又搬了张小凳子至福南床边,埋头睡去。

主仆二人睡至子时,外头忽闻一阵奔跑之声,林必简率先醒转,继而又听外头传来:“大人!外头有一女子通报官府,告的乃是偷窥之罪。”

且说此时,福南尚在迷迷糊糊之间醒来,听闻又有一案,匆忙赶着起身,欲去查探一番。那林必简亦迅速从衣架上取了官府来,为他着身。

待官服着毕,福南出门,随士卒行至衙门内一间小房。只见屋内正有一女子等候。见知县大人前来,赶忙起身跪下。

福南坐上椅儿,揉了揉那太阳穴,问道:“你叫何名?所遇何事?”那女子道:“小的名曰秀兰,要告那偷窥之罪。方才我与一友同塌而眠……”

话未及说完,忽有一士卒奔来,言是秀兰的闺友严芳至此。福南遂招招手,令其进来。

只见严芳进门时,已然气喘吁吁,忙朝福南跪下,将先前之事细细道来。

林必简道:“所述之话可真?”

严芳一激动,急得比划起来,回道:“真的!方才咱们正睡着,我那会儿睁眼一瞧,竟有四人在窗外!真真吓煞人呢!”

秀兰亦点点头,应和不停。福南问道:“那你可还记得他们身着何衣?可有见其面容?”

严芳这才渐渐冷静,细细思量,“未曾见其面容……但观他们许是哪个书院的学子罢,小的还记得其中一人身着蓝衣,还有…还有……”

言及此处,严芳却再也想不出什么,急得直挠头。

福南仍冷面道:“可尚有别的?”

“哎哟,小的实是真想不起来了,当时小的只顾着要捉住他们……难道真就没法子了么?”严芳回道。

闻得此处,福南与林必简相互对视,皆面面相觑。

“如此罢了,我先遣士卒护送你们归家,你们之事本官自会好生查究一番。”福南瞧着二女娇弱,深恐她们回去途中遭遇不测,便派一士卒伴其同行。

严芳见此,也只得点点头,磕头谢恩,而后离了衙门去了。

一路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絮叨着。

“哪里就闹鬼啦……”秀兰颇不服气,嘴里嘟囔着抱怨道。

严芳应道:“别管究竟闹没闹鬼,总归你因着被偷窥这档子事儿要搬家了。”

秀兰无奈地长吁短叹,伸手挠了挠头,“哎哟哟,可咱哪有那银子搬哟!”

秀兰一路哀怨不休,直至行至一拐角之所,方才止住脚步,一把拉住了尚有些昏沉的严芳,伸出手指着眼前颤声道:“严芳…你瞧瞧那个人……”

严芳听她这语气中似带着颤抖,也只得强打了精神望将过去,只见桥边有一着蓝袍的少年趴伏于地上,举止颇为怪异。

严芳见人趴在那里,忙快步奔上前去,欲将其扶起,未料翻过身来才发觉,那人已然没了气息,身子更是僵硬得很。

“这…莫不成……他死了?”秀兰吓得尖声惊叫起来,“他…瞧着真真儿是死了!老天爷啊!兵大哥!快些去报知官府一声罢!”

秀兰朝着身后的士卒高声喊道,那士卒见了这般情形,也赶忙撒腿朝衙门跑去。

“严芳,咱们如今该如何是好啊?”就在秀兰惊吓得不知所措之际,严芳这才瞧清眼前的少年,正是先前趴窗偷窥的那位,一时也惊得愣在了当场。

直至此刻,福南方才知晓此事的严重性,只得挑了几个士卒随他匆匆赶来。

林必简带着钱秀明赶来,朝二女问了此事,福南正在一旁望着,只见远方有一少年正盯着自己,一身破烂衣裳,脸上挂着伤痕。

福南朝他喊道:“哎!你站着干甚?”

刚说完,众人也一一转头望去,却无一人,林必简跑过去道:“福…大人,你莫不是吃酒糊涂?这没有什么人啊?”

福南听后不解,道:“可我分明就瞧见了。”

话罢,再望向远处,却无一人影。“真真是奇了怪了……”

福南嘟囔着,无意望向路边水坑,却不想,竟窥见水中的自己身后冒出一人,正是那少年。

这次看得更加清晰了些,只见那少年的脸庞苍白,浑身湿透,面目模糊却令人恐惧,只见那人口中喃喃道。

“十全街、二十一宅……”

然福南吓得心一惊,也没在意此它说什么话,只朝身后望去,并无此人。

福南再望河边,毫无身影。他看着眼前蓝袍少年的尸身,抿了抿嘴,心中踹踹不安,回想着海相廉先前说过的话。

“大人您……定是被恶鬼附身了。”

“周遭那令大人厌弃至极之人将会死去,据传恶鬼会透过人的欲望来满足自身,壮大自身。”

“下官适才所言之恶鬼,非尽皆为凶恶之徒”

想到此处,福南才有些相信了海相廉所说的话,猛吸一气,心中思忖道:“难不成真有鬼了?”

……

“且说论及历史,所谈乃前朝宫廷与历代皇家贵族之兴衰过往。而民俗者,实乃探究宫外民间之文化与诸般活动之学,诸如我们所食之物、所玩之事,以及我们所信所惧之种种。”

次日白昼,海相廉正引着书院诸学子至郊外讲学漫步。时近端午,颇多之人在外踏青游乐。

学子们皆觉海相廉所言无趣,故而未加在意,只顾着自家之事,嘁嘁喳喳,议论不休。

海相廉倒也不计较,猛一转头看去,却见学子队伍之后跟着一人,一时竟呆住了,不过少顷便定了神,又接着言道:

“有人道此不过是长者所讲之陈旧故事,故而未曾上心,亦有人言此学已然过时。然而数百年后,仍会有人探究吾等此时之风尚。”

这时节,有一女学子举了举手,问道:“先生,小女有一疑问!”

海相廉微笑着招了招手,点头应许,那女学子方道:“传闻说先生您通阴阳,小女想问一问,您果真能瞧见鬼么?”

此一问,不由令人心生好奇,皆眼巴巴盯着海相廉。海相廉却道:“鬼不存在,那皆为诓人之语。想必尔等皆曾闻得此等言语罢,但鬼确然存在。咱们现下身处之地,我便能瞧见鬼了。”

言毕,他指了指眼前一人说道:“便在尔等身后。”

众学子齐刷刷望将过去,只见福南冷着颜面立于一旁,唬得猛吸一口凉气。

这人群之中亦有认得福南者,嚷道:“哎!此莫非县太爷么?”

“县太爷?当真?”

“我的天爷哟,不曾想这县太爷恁般年轻,生得好个俊秀模样!”

“县太爷!”

学子们初逢县太爷,忙不迭地要向他拱手作揖。

福南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今日我难得有闲,便乔装改扮随诸位听听海先生讲学。”

众学子闻听之后,纷纷喁喁议论着,有的女学子甚至取了书籍与小毛笔央人签字。一时之间,学子们齐刷刷地向福南问安。

福南亦是个少年之人,对待他们自是卸了架子,融入其间。

海相廉瞧着他们相处和乐,不由得眯眼微微一笑。

“你们且先耍去,我与知县大人有要紧言语需讲。”片刻后,海相廉忽朝着一众学子说道。众学子虽心内不爽利,但念及福南大人到此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便也只得自觉散去。

福南亦收起了那笑脸,随海相廉行至一牛车旁,林必简正在那里候着。

忽听得身旁两个学子路过时正嘟囔着抱怨海相廉:“鬼呀鬼呀,那海先生好生古怪,你道他真如传言所讲,能通阴阳否?”

福南听了,抿嘴笑了笑,朝着海相廉言道:“看来觉着您疯了的,可不只我一人。”

却不想海相廉竟叫住了这二人,道:“我未曾疯癫……”

那二位学子听闻,只尴尬地颔首,旋即赶忙扭头跑开,一路上仍交头接耳议论着海相廉,直弄得福南尴尬地抿了抿唇。

“您和他们皆不信下官所言……”海相廉无奈叹息道,福南顺势扭过头,挑了挑眉将海相廉上下打量一番,随他一同上车去了。

忽然间海相廉叫住了林必简,又开了车门,过了好一阵子才关上,吩咐启程,这一番举动皆被福南瞧在了眼里。

他好奇地探了探头,朝四下里张望,车内并无半分异样。

他疑惑道:“这是怎的了?莫不是有人盯着您呐?”

海相廉却朝着福南回说:“大人还是不知为好。”

这一话直令福南心生寒意,不由得不安地朝四周瞅去,在海相廉眼中,那眼前坐着的人身着洁白裳衣,长发披散,恰似鬼魅般阴森可怖。

“呵呵……莫要因着本官寻您,您便故意弄这些神神鬼鬼的把戏哟。”福南虽心内恐惧,嘴上倒是依旧强硬。

直至县衙门前,福南终是按捺不住,转身就要下车离开,刚开了车门,却被眼前的士卒惊得一声尖叫。

“啊!”福南被眼前的男子吓得花容失色,双手紧捂着胸口喘着粗气,那士卒亦是被吓得呆若木鸡。

林必简听得福南惨叫,赶忙下了牛飞奔而来,只见二人面面相觑,福南正大口喘着粗气。

海相廉率先下了车,沉着说道:“他乃常人……”

福南听了他这话,这才定下心神,只觉面上尴尬,忙向士卒点了点头,那士卒亦是懵懵懂懂地一同点头,不知这眼前的县太爷缘何见了自己便吓得魂飞魄散。

且说海相廉携着福南趋至自己厢房,福南踏入房门一瞧,但见书柜林立,那上头大多是神鬼之籍,往左移步,一张大案赫然矗立。

海相廉搬来椅凳,又与福南沏了茶,问询道:“大人近些时日可遇着什么事端了?”

福南闻罢却低下头颅,抿了抿口唇,方道:“关乎你所言之事,你道人们……或许会因我而亡……海先生能否再多言几句?”

海相廉怼道:“可大人您道不信鬼神之说。”

福南只得厚着颜面,尴尬笑道:“诚然,我不信此些啊哈哈哈,只是……”

当其望向海相廉时,却见海相廉正紧紧盯着自己,那般怪异且尴尬之氛围令福南不适,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福南起身欲离,海相廉却叫住了他,“大人且讲讲罢,下官自不会与外人言。”

福南见海相廉这般好心,也只得一一言道:“昨夜我……似乎见着鬼了……一个少年。”

海相廉点了点头,转眼瞅见福南身后之鬼影,动作虽与福南相同,可发丝飘飞,大小却无变化。

海相廉喃喃道:“可这影大小与昨日观之却无差异……”

“什么?”福南听着他喃喃之语,顺其目光朝自己影子望去,在他眼中并无异样,只懵然盯着海相廉。

“你说有一人亡故,可否领我去瞧瞧?”海相廉缓缓起身,朝福南问道。

福南也点了点头应和,引他往蓝袍少年家行去,一路之上,福南将案子逐一说与海相廉听。

入其宅,只见诸多之人吊唁,朝其墓前下跪磕头致哀,一旁那父母哭的肝肠寸断,其母更是哭得几近晕厥过去。

“便在此处。”福南道,海相廉徐徐走去,一同下跪磕头,瞥见那少年左脸上有一红痕。

福南见海相廉去磕头,自己也顾不得许多,只好随着他一块致哀。在福南眼中,他眼中的少年脸上并无伤痕,唯有一身煞白。

二人行至屋外,彼此交言。

海相廉道:“你道他彼时惨卧街边,伏地而亡,莫非仅为摔死?恐是鬼祟使然。”

“如此说来,先生之意竟是我的过错?”福南望着墓中少年,蹙眉朝海相廉问道。

岂料海相廉之答令人诧异,“非也,乃另一鬼祟之作。”

“竟有这等鬼祟?”福南未曾料到这般回答,不禁心生疑窦。

海相廉道:“此世间诸般存在,与吾等大不相同,恰似每人心中各异之信念与惊惧,其数众多矣。”

正说着,却见福南瞧见那少年的两位友人,那二人见福南与海相廉所着衣裳非同寻常,便料定乃衙门中人,遂有意低头避之。

福南亦觉察二人异样,道:“你们二位且站……”

言犹未落,那二人竟拔腿奔逃,引得福南满心狐疑,便追将上去。海相廉见此情形,亦不得不随之。

四人奔至宅外,福南脚程较那二人快些,不多时便将其抓获。当海相廉赶至,只见他一手揪着一人衣领,正在盘问。

“喂!我又不是鬼,为何见我就跑!”福南暴烈地揪起二人衣领,恶狠狠问道。

其中一人长着瓜子脸问道:“大人,您抓小的所为什么事啊?”

听其言语,福南便已猜出他们乃是昨夜严芳口中的偷窥之徒,道:“你二位便是那偷窥人家姑娘之人吧,嗯?”

可那瓜子脸仍不认账,却遭福南一记耳光,这才乖乖老实。

“速将名姓如实报来!哪个书院的?”

“呃……李成聂……南门书院。”

“季常轩,也是南门的……”

二人皆垂首,轻声念着自家名儿,断不敢抬眸直面福南之目光。

此时海相廉方款款走来,望着福南训导那俩孩子。说来亦奇,明明福南与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却异样地沉稳老成,不似同龄之人那般活泼跳脱。

“他死那日,你等是与他在一处的,是也不是?”福南摆起官架,冷然质问道。

季常轩闻福南言语,忙摇头否道:“断无此事!”

“放你娘的屁!还敢胡言没有?你当姑娘她眼瞎不成?”福南竟爆粗口驳斥道。

那季常轩这才无奈解释:“那日这姑娘追来后,我等便分开了。咱着实不知旭邦他缘何而死啊。”

却说季常轩言语之际,海相廉瞥见他的手,与那已逝之少年脸上伤口相同,想来他亦被鬼魅给盯上了。

福南乃寻常之人,并未望见此伤,他听了季常轩之话后,又转头朝李成聂问道:“对了,另一人在何处?我听严芳姑娘说你等四人探窗窥人呢!”

“另一人?您到底所讲何人啊?当夜仅咱仨一同,何处来的第四人?”季常轩听福南这般说来,不禁心生疑惑,随即反问。

福南亦是挠了挠头,苦心思忖,回忆一番,道:“我记得卷宗之上有述,口中又言什么‘十全街、二十一宅’……对,便是这位,他现今在何处呢?”

刚言罢,那二位少年却渐次紧张起来,喘着粗气。海相廉立于一侧静定观察,早已瞧见李成聂脸上亦有着此鬼印。

见二人遽然紧张,福南亦是一脸茫然,满是疑惑地望着二人。

“十全街、二十一宅,大人您……您怎会知晓?”李成聂满脸惊惶,探问道。

福南皱起眉头,不知他为何如此发问,只道:“因我在卷宗上瞧见了呀,那姑娘也说她见到了,便是你等扒窗之时。”

话至此处,季常轩当即否定,语气满是惶恐,“不……不!吾等是真不知……真不知……”

正当季常轩言说之时,海相廉似是猜到了些许。待二人说罢,只见季常轩忽然拉着李聂成奔逃,仿若生怕被鬼魅盯上一般。

福南尚欲追将上去,却被海相廉拽住了胳膊,他不住挣扎,可海相廉却稳稳地拉住他,不让他去追人。

直至二人跑远,海相廉才松手,福南刚欲回头斥骂,海相廉一语打断了他的思绪,“此二人亦被鬼附身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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