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章 鬼影
且说福南当日昏在寺中,被人抱进知县府里。待过一时辰,那郎中才入了府,其望着脉象,转头只道:“县太爷许是劳累过度,一时昏了去,我先开个方子,好让大人定定神来。”
“谢郎中了,我先领你去吧。”林必简感激不尽,引着人去屋外头开方子去。
彼时福南正昏昏沉沉,又陷入一梦,梦中,他置身于一间幽暗的小屋内,怀中正搂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恍惚间,福南似乎听到了阵阵悲泣之声:“二妹!二妹!你快快醒来,我错了……我错了……”
那怀中的女孩早已没了气息,身上亦多了几个血窟窿。此时,一匹蓝布忽地盖在了自己头上。
福南沉陷在那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梦境中,眉头紧蹙,汗水汩汩而出,浸湿了床单。
福南只觉得梦中自己仍抱着女孩的尸身,痛哭流涕,却又无动于衷。
猛然间,梦中一把尖刀直刺进自己身体,福南惊醒,猛吸一口粗气,吓得冷汗涔涔,那心砰砰直跳。
彼时林必简正端着水,引着海相廉入门。见福南醒来,林必简喜不自禁,将杯放于桌上,笑道:“大人可算醒了,您方才在寺里昏了过去,竟直直躺了一个时辰。”
“这么久吗?哎哟,那我这岂不是耽误了事?”福南惊觉自己已昏睡许久,唯恐耽误了县内诸多事务,便赶忙起身。
林必简见福南如此,忙劝道:“哎哟,这案子自有海先生帮着查,大人您还是养好身子要紧。”
又叹道:“自大人入县以来,一直勤政爱民,惩恶扬善,让县内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此虽善举,但也莫要过于操劳了。”
福南望着林必简心疼的眼神,也不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只道:“那你且扶我到桌前,我给二姐写封信去。”
林必简也点了点头,海相廉自知在此处不妥,便拱手作揖,往门外走去等待。临行前,他瞟了一眼福南脚下的黑影,发现已变回原样。海相廉心下虽有疑虑,但还是走出房外等待。
福南一手撑着桌,一手拿着笔。林必简在此为他磨墨,福南轻捻了捻墨,在纸上写了下来。这一封信,不仅是向福笙报平安,更是要向舅父舅母求助,帮自己把岭白茶卖出去。
写罢,林必简郑重地将纸张卷好,塞入小管子里,到外头将其绑在鸽子腿上,放飞于天空。
海先生也跟着过来,看着鸽子在空中翱翔。
“现下是几月份了?”海相廉忽然问道。
林必简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只答道:“这估摸算来,应是五月初二了,算下来,端午也快到了。”
海相廉点了点头,只道:“嗯。”他背着手,也没再说话了。
彼时福南正于榻上沉思,念及京城的福笙与福浩,亦不知舅父一家可否安好?
正思量间,海相廉忽步入房门,打断福南思绪,“海先生此来,有何事要讲与我听?”
福南见海相廉抱起床头卷宗,置于榻上,惊而不解。
海相廉捡起一卷,念道:“天启六年,秦王妃珍氏暴毙,其手腕青痕累累,双眼红肿,与先前寺僧死状一般无二。”
“啊?”福南闻此,懵了许久。
未及福南回神,海相廉又道:“还有那老忤作,下官验过尸首,其手腕亦有淤青。”
福南始思量道:“奇哉,这犯人好生厉害,短短时辰,连杀二人。先生,你道此人还是人吗?莫非真是鬼神害人不成?”
海相廉凝视福南身下影子,直言道:“下官以为,确是鬼害人。”
福南闻言气笑,怒拍枕头,跳下床来,嗔道:“岂有此理!海先生德高望重,怎会信此民间流言?”
福南自是不信,且经黄除生父子一案,只觉必是人在作祟,纵其作案手法高超,亦不置信乃鬼害人。
海相廉见福南不信,轻轻叹息,正瞥见福南的鬼影,只见它较昨日愈发大了许多。
“唉,愈发大了……”
听着海相廉喃喃轻语,顺着他的视线瞧去,只见到自己的身影,一如往昔,并无异样。
“什么?何处大了?”
正疑惑着,那海相廉却朝他说道:“大人身边必将有人殒命。”
这倒让福南摸不着头脑,他全然不知海相廉所言何意,“你说什么?”
“周遭那令大人厌弃至极之人将会死去,据传恶鬼会透过人的欲望来满足自身,壮大自身。”
只见海相廉神神叨叨的,福南更是听得云里雾里,“海先生,我全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大人您……定是被恶鬼附身了。”海相廉这才说出此缘由来。
且见福南听后,一脸茫然,刚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思量了一番才道:“恶……恶鬼?不是,海先生您说的可是……鬼?”
海相廉自信地点了点头,却不曾想福南后面一句话让他愣住,“哇哦,海先生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啊?下官并不糊涂啊,但……”话未说完,被福南出言打断。
“罢了,且说回秦王妃之事,当时可有搜到线索?”福南定了定神,忆起海相廉所言“秦王妃一案”。
海相廉听后摇头,福南亦只无奈叹气,随手捡起一卷宗,继续阅之,“海先生不若与我一同查罢。”
随后便唤来小厮给海相廉倒茶,海相廉也拱手爽利应下,又道:“那可在大人门前撒几下东西吗?”
“嗯?这……随你,莫要影响我便可。”福南虽不知为何,只觉这或许是海相廉查案的习惯,便应了下来。
未料,那海相廉竟将黑狗血、糯米与混了鸡血的墨斗一同撒在了朝向屋里头的门下。福南见此恼怒,斥道:“你在做甚?怎会如此行事?不是要撒在外头吗?”
“啊哈哈,大人莫要气坏了身子,下官也是为您好啊。”海相廉自知此举欠妥,但目前也只能先将福南体内的恶鬼封在此处。
见海相廉对自己态度如此恳切,也不好多言,只指着门处道:“查完了快快扫去!”
说罢,便气冲冲地走回书房,紧闭小门。那海相廉见此情景,也尴尬不已,不过眼下最好还是不让恶鬼再出来害人了。
须臾,那海相廉便也走动,向桌边走去。刚至,却又停住脚步,回身望了一眼,见屋内并无异处,这才放心地走了出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边的晚霞如血一般猩红。海相廉缓缓地走着,心中暗自思忖道:“这恶鬼好生厉害,若不将其降伏,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人遭殃。只是,这降妖之法,我却一时想不出。”
正思忖间,福南却已换好一身新衣,蹦出门外,其气色较先前那病恹恹之态,已然迥然不同。他轻拍海相廉肩膀,笑道:“先生,这里头的黑狗血和糯米,你尚未清理呢。”
福南眼珠一转,又望向身后那片污迹,“待一会儿我叫几个小厮来与你一同清扫一番。”
在福南这一番提醒下,海相廉这才想起自己尚未清理好此处,只得无奈应承下。
待福南即将转身离去,海相廉再次开口道:“大人,容下官再赘言一句。”
福南回首,望着他恳切的目光,只得抬手道:“有话便直说罢。”
“正是如此……下官适才所言之恶鬼,非尽皆为凶恶之徒,亦有庇佑我等之祖神,或仅为迷路之可怜鬼魂。其现身必是有冤屈未申,或有遗言未了,然大人您身上之鬼魂却大不相同,甚是危险。”
福南闻海相廉之辞,唯觉其神神叨叨过甚,迷信至极,实非查案官所为也。
福南心下思忖:“这海相廉,怕不是个疯子,满口胡言乱语,难不成还真信这世上有鬼魂不成?”
想到此处,福南不禁摇了摇头,心中暗叹:“如此迷信之人,如何能做好这查案之事?”
他横眉冷对海相廉,手指定在地上污迹处,沉声道:“你还是先将此事处理妥当再说罢。”
“不可!”
福南正欲转身离去,海相廉却突然伸手拉住他胳膊,拦住去路,急道:“下官必须要弄清楚大人被附身的时辰,还有大人曾有去过什么不祥之地。”
福南终于忍无可忍,猛力一甩胳膊,挣脱他手,怒道:“海先生,莫非你非要本官讲个明白不成?本官从不信这世间有鬼,即便真有,也敌不过人!”
福南心下思忖:“这海相廉好生奇怪,莫不是得了什么魔怔?想我活了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会被他这几句胡言乱语唬住。”
说罢,他拂袖而去,只留下海相廉在原地,回首叫道:“大人,您且将那镜儿搁在一旁,好生照着。您自会瞅见不同寻常的自个儿!”
他凝视着福南渐行渐远的背影,那鬼影又若隐若现,让他心中不禁又担忧起来,唯恐那恶鬼再次出来作祟害人。
且说福南听了那海相廉的言语,不由得翻了个大白眼,引着林必简步出县衙,登上牛车,往那繁街行去。
一路上,但见人头攒攒,灯火煌煌,车水马龙,喧嚣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房舍栉比,排列齐整,端的是热闹非凡。
熙熙攘攘的人群,神情各别,或行色匆匆,似有急事在身;或悠然自乐,仿若闲云野鹤。
行至一街,明亮的街灯与天上的繁星相互映照,整个街市皆被珠光宝气所笼盖,直教人心神迷醉。
福南走进一幢新起的酒楼,里边宾客盈门,或推杯换盏,热闹非常;或高谈阔论,意气风发;或埋头大吃大喝,好不快活。
他在此处买了几罐酒,于街道上悠悠品尝着。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灯火阑珊之地。
“哎,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回首遥望着繁忙的街市,心中感慨万端,念起了前人的诗句。
此时此刻,福南不禁忆起那些往昔之事,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子淡淡的哀愁。
林必简亦瞧见福南神色黯然,道:“福南,莫要伤心了。现今可是......”
恰好街边有一铜镜摊儿,福南掀起车帘望了过去,想起海相廉先前讲的话。
“大人身边必将有人殒命。”
“周遭那令大人厌弃至极之人将会死去,据传恶鬼会透过人的欲望来满足自身,壮大自身。”
“大人,您且将那镜儿搁在一旁,好生照着。您自会瞅见不同寻常的自个儿!”
想到此处,便取出几贯钱让林必简下车去买一面铜镜来。林必简应了一声,拦住马车后便下了车,没一会儿功夫就拿着铜镜上了车。
“福南,怎忽地要买镜子了?”林必简虽心生疑惑,但还是把铜镜递了过去。福南也未言语,接过镜子,就着烛光照将起来。
他细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猛的双眸圆睁,抚着自己的脸惊叫道:“他娘的!眼周怎的黑了一圈?还生了痘!我的天爷呀!”
他满脸恼怒地扔了铜镜,林必简眼明手快接住,默默放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却说福南埋怨之际,恰有二女经过,被那声响唬了一跳,忙定睛观瞧,只见她们拎着包裹,定了定神后,径往一巷邸店行去。
原来,那二女在此间觅得一差事,积攒了些许盘缠,便欲赁屋而居。她们前三日已约好一牙婆,言称寻得了愿给住处的东主,也看了房,今日便是来住下的。
那小宅位于岭白路边,与县衙隔街相望,周遭皆是民居,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其中一女唤严芳,她仍记着看房那日,实为诡怪。那日间,二人行着,只见牙婆与东主正在宅门前候着。
双方见了礼,寒暄数句后便入了宅,那小宅虽小,但一应俱全,勉强可容二人居住。
只见严芳正细细打量着小宅。那牙婆也正与东主交谈,“哎哟,实在对不住了,这么晚了还要过来打搅您。啊哈,这二位姑娘正寻屋赁着,她们白日里要忙活的。”
那东主听了牙婆的话,不禁感叹道:“哎哟,她们可真是辛苦了。”说罢,眼睛不觉向二位姑娘瞟了一眼。
另一女名唤秀兰,也微笑着向东主打了个招呼,只见那男子右脸满是疤痕,眼神怪异得令人不适,又瞥见他身后有一对母子木然地盯着自己,想是他的家人了。
牙婆将这屋子细细为她们介绍了一番,“这宅子虽旧,但修筑得还算稳妥,够你们二人住了。哦对,外头还有仓库,平日有什么杂物尽可放上去。”
正当牙婆为二人介绍之时,那东主却向身后的母子望去,眼神忽地一变,变得心虚不安,转头紧张地盯着二女,活脱脱像那见了猫的老鼠一般。
待二女看完了宅,那严芳与牙婆讲着价钱,缓缓走出宅门。牙婆道:“你们觉得怎样?”严芳道:“牙婆子,你说这价钱要多少?”
“若要租两廊房,每季供纳七十六贯三十八文,你要是觉得贵,那你再出去看看吧,这屋子在此地已算便宜些了。”
那牙婆子见眼前的姑娘似乎拿不出什么钱,只顾着一长串唠唠叨叨念下来,也不再帮她详细解释一二,只苦了严芳暗自计算一番。
正当严芳绞尽脑汁估算价格的同时,牙婆也毫不遮掩地拿眼上下打量她,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盯得她浑身发毛,真真是如芒在背。
“能不算我三十两么?它甚是陈旧哩。”严芳苦苦央求,那牙婆子心内虽感无奈,然念及这亦是一单生意,只得强扯出笑脸儿向严芳言说一番。
“好啦好啦,我瞧你二位日子过得也艰难,待会儿我与东主求求情便是,你二人且先等等罢。”
严芳闻了牙婆的话,心中自是欢喜非常,一蹦一跳地随那牙婆行去。
忽的传来一阵声响,教二人止住了脚步。“哎?你方才可听见了甚声响?”严芳朝牙婆子问道。
那牙婆子却应道:“嗯?甚声响?我未曾听见啊?”她佯作懵懂,仿若欲隐瞒些甚。
严芳指向声响处,“可我确确听见……”
话尚未说完,那牙婆子却望着天,喃喃道:“哎哟,时辰也不早了,你且快些走罢!”言罢,她扯着严芳的胳膊疾步而去,似是对那声响心怀惧意,忐忑不安。
严芳被她拽着,心里只觉怪异非常,那声响实是从此处传来的,可那牙婆子却好似全然未闻,莫非是自己听错了?
她一面这般想着,一面被牙婆子拉扯着前行,心里却始终觉着有几分忐忑。
自二人租赁此房后,堪堪过了三日方得以安置妥当。至于那奇异声响,二人每日皆有所闻。听对面一老妪道,她们所住之宅似乃凶宅,那声响乃是小女孩之啼哭。
然二人倒不甚在意,每于白日外出奔忙,直至晚间方归,已是疲惫至极,对那异响便也懒得理会。
这日夜晚,二人携手归家,论及那异响之事,“真真奇了,你道这会不会是有鬼啊?”秀兰神色紧张。
严芳燃起希望火烛置于桌边,笑道:“呵呵,此世间哪会有鬼呢,咱们莫要管它便是。”
正说着,那烛火忽地熄灭,秀兰唬得不敢动弹,“你瞧,刚提及,就灭了。”
严芳重新点燃,转头便见身后之窗开了一小缝,手指轻戳秀兰额头道:“不过是窗开了缝,风吹进来罢了,并无大碍。”
言罢,便将窗紧紧关闭,坐在凳上继续与闺友闲话,直至烛火将尽,二人才生了困意。
“累了,咱们要不睡了吧,明日还得赶活计。”严芳打了个哈欠,秀兰亦点头应是,二女同挤于一榻之上。
静谧深夜之中,总有一缕诡谲气息弥散,那严芳却圆睁了双目,不知心中想着甚,秀兰已沉入梦乡。
严芳所对之窗,似有影儿摇曳,仿若人形。严芳虽有所觉,然实乃身疲,懒得动弹,渐次沉眸睡去。
及至窗外传来声响,严芳方隐约觉着不妥,却仍未睁眼,未几便有一双人手轻轻推开那窗扇,于月光映照之下恰似白玉模样。
烛火摇曳不定,径直晃醒了严芳,她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眸,却见窗外有四位少年正紧紧盯着自己。
“啊!”严芳惊得一声尖叫,直将秀兰惊醒,秀兰亦惊得从床上直滚落于地,狼狈爬起。
“秀兰!你速速去报官,快些!”她狠拍着秀兰,秀兰亦是吓得不轻,从地上狼狈爬起。
且见那严芳往仓库奔去拿了一根木棒,冲出门就要追人痛打。
秀兰见此喊道:“你这是往何处去?莫不是疯了?”
可严芳已被气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着将他们捉住好生揍一顿。
“呀!给老娘过来啊!你们这帮混账小子!”
巷子里,但见三个少年仓惶而逃,身后的严芳正高举棒子追赶,嘴里骂骂咧咧不休。
那四人直跑了三四里地,严芳也渐渐没了力气,直至拐角之处跟丢了人,方才止住脚步。
“呸!娘的,别让老娘再撞见你们!”
且说那三位少年,逃脱了严芳的追逐,直奔到一小桥上,各个气喘吁吁。那瘦子伸头探看,确定那女子不再追来,方松了口气。
“她未曾追来。”
那为首的身着蓝袍的少年却朝他埋怨道:“此乃怎生回事?咱们怎的找错了屋子?”
那瘦子回说:“怎会如此?他明明讲的便是那间房啊!娘的……”
二人正要争执起来,其中一瓜子脸的劝道:“他许是搬家前居于那里的,对了,你先前不是说问过的。”
为首的说道:“操!咱们许是被人误作是偷窥人家的了吧?可他说的确是那间啊……”
三人绞尽脑汁,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为首的见二人累得直喘气,只道:“咱们且先各自归家吧。”
又道:“还有,咱们今夜之事万不可说出去。”
那二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行过礼后便各自散去。
待两个同伴离去之后,蓝衣少年望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背影,忽的头上飘来一张纸条。
他捡起来一看,随即面露惊恐,朝着四周疯喊道:“娘的!你是何人啊你!莫与我开玩笑!缘何要纠缠于我!”
忽然,眼前现出人影,他惶恐地看向对方,默默后退,吓得双腿险些瘫软,狼狈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