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第五章 狗吠宅
且说黄除生坐于福南之车,至一宅中。此宅规模于郊外地界而言颇大,有房有园,许是某位富贵之人隐居于此。
福南掀帘,饶有兴致地扫视院门一番,目视黄除生入门。待他步至门旁,推门之际,忽闻一阵狗吠,直把路边的林必简吓得一哆嗦。
福南见门开,黄除生正欲进去,忽而转身,望向福南。
车内福南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见他放下车帘,道:“必简,人已送到,咱走罢。”
待牛车远去,黄除生方放心进屋。
一路上,福南的神情亦渐渐冷淡下去,目光中泛起阵阵寒意,道:“林必简,依老规矩行事。”
“好的。”
且说钱秀明正为自己跟丢了黄除生而懊悔不迭,思量着他会去往何处。彼行走于官道之上,此时天亦渐渐昏暗了下去。
待他赁了车回到府门,彼时岳父亦恰好于家中候他。见自家女婿归来,遂将一封书札置于案上,道:“适才我闻府门有动静,便去瞧了一瞧,又是一封信。”
他疑惑地拿起书信,只见纸上写着“康家村,垂柳边,狗吠宅”几字。
他便忖度又是此人在给自己提供线索,遂依着信中所示,便想雇了辆车朝康家村而去。
当他欲出门时,岳父却叫道:“且慢……近日你可安好?”
“小婿安好,岳父大人有何事?”
“唔……我只是有些担忧你,毕竟……那知县似乎猜到咱们在跟踪黄除生了。”岳父吸了口气,思忖片刻后又道:“想来他们,亦在跟踪黄除生了。故而我言……唉,莫若就此罢手吧?”
钱秀明万没想到岳父会劝自己放弃,正欲辩驳,却又被岳父打断。
“我觉你已做得足够,余下之事还是交与知县处置为宜。”岳父劝他莫要再管此事,然事已至此,钱秀明又岂肯甘心罢手?
岳父见其心意笃定,便不再相劝,临行之际只留下一句话:“前儿我曾见过知县大人,其虽看似温良和善,但……我总觉此人颇不寻常,你务须小心谨慎为上。”
且说那黄除生,颤颤巍巍于廊上行走,周边数犬嚎叫。当中有一胖子,疑惑望之。此胖子乃钱宅画像中人,名肥狗子,不想其竟居于如此奢华宅中,实与厨子身份不匹。
他惊诧视黄除生,道:“黄兄,缘何如此?哎哟哟!”
他与黄除生本为友,见其将倒,顾不得手中刀与肉,弃于地,忙扶入房。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此时肥狗子之妻刚备好晚膳,香气扑鼻,令人垂涎。
黄除生坐于椅上,厌弃地望着自家兄弟吃肉之狼狈模样,只拣旁侧鱼干啃食。
黄除生心下已知,那一桌香肉,皆从人身割取。虽自为禽兽,然亦不敢食人肉。
肥狗子不顾黄除生厌弃之态,自顾自食之,又向其妻道:“妹子,与俺取瓢水来。”
其妻点头,起身去井中打水,殊不知黄除生正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背影。
且说钱秀明亦乘车入村,正立于院前观望。
宅内众人皆闲坐闲聊,为首一肥胖之人笑道:“哎,可还记得我等初见之时?便是欲起事之时。哈哈哈哈,真怀念彼时啊,那时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啊。”
那肥狗子欣然夹起一块肉送入口中,眼望着黄除生在宅内赏玩架上的宝瓶美玉,只见他回到椅上,从桌下拿起已备好的酒,回曰:“待你见了你娘,再说此等胡话,先与我共饮此酒。”
而院外的钱秀明早已身着夜行衣,悄悄爬过院墙,静静步入院中。
屋内二人闲谈许久,已然大醉,正谈及钱秀明折磨黄除生之事,那肥狗子醉醺醺道:“哦,想来此女之郎君必是气愤至极,否则何以如此癫狂。观之,其与我等乃是同类之人。”
说罢又饮下一杯酒,继而说道:“你岂不是也乐在其中?那种狩猎之快感,抓而放之,抓之又放……哈哈哈哈哈,看来他正与你玩那猎人之戏呢。你呀,真真被他摆了一道。哈哈哈哈哈哈。”
言罢,见黄除生被揍得惨状,不自觉大笑起来,此等谈话尽被钱秀明听了去。
念及惨遭毒手的妻子,钱秀明泪光闪烁。
那肥狗子又道:“县丞之妻,被你宰杀得甚是完美啊哈哈哈哈哈哈,你当真是个禽兽啊,好生有趣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癫狂大笑,令黄除生颇为不适,其妻亦惊得不知所措,只得干坐在那里。
“黄兄,我看你一路奔波,甚是劳累,随意挑间屋子歇息去吧,我呢也要预备明朝的早膳了。”
他又饮下一杯酒,放下筷子,起身向厨房而去。
钱秀明见门敞大开,忙藏身于廊旁草丛之中,心中暗骂:“这起子没造化的王八羔子!”
屋内黄生见肥狗子去后,又观其妻袅袅之姿,不禁心有所动。
他忽然起身,将她压在桌上,又趴下了她的裙子,吐了吐口水往其塞去。
其妇初闻惊惶无措,然及触豆蔻,渐亦沉迷其中,主动扭摆腰肢。男女于屋内行鱼水之欢,淫声不绝于耳。
那秽声亦传入了小厨房内,胖狗子正磨刀霍霍,闻得那二人的淫声,亦不以为意,任其妻子与兄弟翻云覆雨。毕竟亲情与爱情于他而言,亦无甚意义。
他磨砺完刀后,启开一小门,从中拎出一女子,此女恰是那宅院之主。
其哭喊求饶,却被他强拖至厨房,又遭肥狗子一番打骂,唬得不敢言语。
正当肥狗子举刀思忖着是先剁手还是先砍头时,外头忽传来异响。他持刀行至门边,正欲推门,一只狗从面前经过。
待他重回厨房案台,却不见那女子踪影。他在屋内寻觅一番,口中喃喃咒骂那女子,殊不知她已逃走,正朝外狂奔。
转身之际,却见钱秀明立于此,吓得他一个激灵,“如此悄无声息,缘何进来的?”
与此同时,云雨后的黄除生睁开双眼,似有所感,回想起自己受钱秀明折磨及手刃其妻的过往,心中惴惴不安。
厨房内,肥狗子歪着头,满脸不屑,“倒要看看你这家伙究竟是何人,也不似怪物啊,哈哈哈。”
然钱秀明骂道:“无耻之徒。”
“呵呵。”肥狗子举起刀,目光凶狠地盯着眼前人,狞笑一声,只道钱秀明身上无刀,自己定然胜券在握。
孰料他低估了钱秀明的能耐,刚举刀刺向他,却被钱秀明敏捷闪开,他始料未及,近身缠斗竟丝毫不占便宜,三两回合便被钱秀明生生扭断手骨,疼得哇哇乱叫,刀亦举不起来了。
这打斗之声,黄除生亦有所闻。念及此人厉害,他仍持刀而起。
钱秀明遂夺刀在手,毫不迟疑地朝他另一只手刺去,霎时鲜血直流。
他手持先前绑女子之绳,缚住那肥狗子,又从案台上取过菜刀,笑道:“手、脚、头之序,可是如此?”
言讫,他便举起刀来,缓缓凑近那肥狗子之手,惊得肥狗子乱叫。至此,他方知此人令黄除生闻风丧胆之缘由。
且说钱秀明举刀欲砍之际,猛抬头,却与刚来的黄除生四目相对。
二人相视,黄除生亦是茫然无措,心下思忖他如何寻至此处,然他毫不迟疑,扔出刀,朝人飞去。
钱秀明见状,身形敏捷地闪开,夺门而出,朝外狂奔而去。
黄除生倒也不着急追人,先去帮自己兄弟解开绳索才走。
那肥狗子望着被钉在桌上的手,哆哆嗦嗦拿起刀把,深吸一口气,咬牙将刀子往上抬起,直疼得龇牙咧嘴。
而钱秀明匆忙之中逃至一屋,在里头胡乱翻找了一通,只拿了一把伞和几个鱼钩,蹑手蹑脚地往廊上走去。
殊不想那肥狗子之妻早已惊醒,正手持剪子,悄没声儿地走来,往钱秀明肩上划去。
幸而钱秀明内衬铁链甲,并未受伤,反倒惊得他挥拳将人击倒在地。待回过神来,才发觉那女子被自己打得鼻血直流。
可他也无暇顾及许多,只顾着起身前行,刚举起伞,忽见一道寒光闪过,原是肥狗子。
他举刀往钱秀明胸前划去,却反被钱秀明夺刀而划,又被他抱摔在地,登时昏厥。
钱秀明拿起伞,照着他头上狠狠砸去,直砸得他头破血流,气息奄奄。
待他欲再砸去,却见一道黑影悄悄走来,钱秀明便知是黄除生举着刀在寻他。
急切之间,他将鱼钩撒在地上,往墙边躲去。
黄除生也恰见他躲开,举着刀要追上去刺,却不防被鱼钩扎了脚,疼得扑倒在地。
钱秀明闻得其惨叫,立刻举起破伞袭来,往黄除生身上狠狠砸了良久,从上到下砸了个遍,直把伞砸断了为止,而黄除生也被他打得昏厥过去。
钱秀明看着昏倒在地的三人,心中的怒火仍未平息,又拿起断伞砸了几下才停歇。
而后,就在他欲离宅院之际,一股浓郁的倦怠之意忽地涌上心头。他方省悟,自己已连续力战许久,躯体早逾极限。
钱秀明倚墙而立,大口喘息。他决意略作休憩,以复体力。于这须臾的静谧中,他始思后续之计,亦思忖自己是否仍笃行不怠。
他行至园中一池塘畔,凝望水面之自身,月华映照下,面上血迹赫然鲜红,而眼神却甚是悲伤,甚是凄凉。
……
白日里,那逃脱的女子衣裳褴褛,赤着脚奔至县衙门前,惊到了福南。
不多时,福南便遣了士卒,亲自来到她宅院内搜查。
行至回廊,只见那肥狗子和其妻正晕倒在一旁,地上皆是已干涸的鲜血,二人身旁还有拖拽的血迹,想来这处应有三人遭难。
“将人抬起来吧,速速送去医局。”福南指着二人言道,须臾便有两士卒将人抬进车内,又命林必简查明二人底细。
他看着杂乱的宅院,信步走到厨房内,只见里头有一道小门。他好奇地打开,霎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直令福南作呕。
他捂着口鼻,点起火折子一瞧,只见里头尽是人手人腿,惊得福南倒退了数步。
林必简忽然跑来,道:“大人,主簿言县丞晕倒,正在医局躺着,其车内还有一人,正是黄除生。”
“什么?这……如何这般凑巧?”福南闻得此消息,心下一惊,忙坐车往县内医局去了。
进了医局,但见钱秀明身上淤青遍布,然一旁的黄除生更为严重,不仅身上淤青满布,且各处亦是伤痕累累,头部伤势尤重。
福南双眉紧蹙,正欲找郎中询问情形,忽见一士卒匆匆跑来,惶急道:“大人!书院中有一人被埋死了,其爹娘正在衙门旁击鼓鸣冤呢,还望大人去看上一看吧。”
“啊?这……怎的我一来事就多了起来?快快带我去!”福南闻此消息,顾不得钱秀明了,忙起身前往县衙问审。
直至夜幕降临,钱秀明方才睁开双眼,只见床前正坐着当初给自己资料的那小官。虽受了杖刑,但力道不重,加之福南令人救治,很快便好了。
他见钱秀明醒来,喜得放下了药碗,道:“大人醒了,真真再好不过了,我速去知会知县大人一声,也好让他放心!”
又道:“大人您可知道么?您与那厮已昏迷许久了,知县大人今日都来探望呢。只是这究竟是出了何事呢?莫若将那厮交与知县大人处置罢?”
那小官激动难言,一时忘却了旁边还有黄除生。
而钱秀明边穿着衣物,边回道:“还早着呢。”
“那您究竟意欲何为啊?”那小官着实不解钱秀明为何不肯放过他。
钱秀明反问道:“那你可晓得这等滋味?心中恰似有块拳大的石头,七上八下的,那种心情……”
小官听闻钱秀明之言,沉默片刻,答道:“罢了,我亦不再多问。”遂替钱秀明整理衣衫,搀扶着他步出医局。
临行前,钱秀明仍放心不下独留医局的黄除生,唯恐他醒来后又生事端。那小官亦知他所虑,便道:“大人不必忧心,那厮此刻尚未苏醒。”
殊不知,黄除生早已醒来,昏昏沉沉间已将二人对话听了去,待至次日晚间,他便杀了郎中,逃离医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