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番外:帝国末路
时维壬申之三月,乃崇景一年,距沁朝倾颓仅余数载。彼时,西方世界正迈入崭新之阶段。纵览环球,沁朝虽仍为佼佼强国,然亦渐趋衰败。
戊辰年间,斐瑞尔奉罗诺曼夫公国王室之命,携钟表、黄金、香水等珍奇贡品,泛舟入沁朝进贡,以彰两国友善之意。其自海上入大江,抵应天府,得遇鹿清安。彼时,鹿清安乃一介赶考书生。
庚午年,斐瑞尔曾进京,然终因未获当地居住许可,不得已折返应天府,遂从鹿清安修习沁文、习沁语。
后,斐瑞尔为入京,四处奔忙,将献与圣上之钟表等物调至南京。一时之间,众人慕名而来,争睹珍宝。应天府官员恐贡品之讯传入圣上耳中,有碍斐瑞尔进京,遂加急为其办进京之手续。
且说五月十八日,斐瑞尔等人自应天府启航,沿大运河北上。本是一路顺遂,不想一场灾祸却突如其来。
只因皇帝欲征通行税,特派宦官马利驻西平。这西平乃是大运河流经的要冲,上接卫河,下通回丛河。马利深得圣上宠信,上任时纠集了数百名无赖,昼夜不停地搜刮民财。凡有抵抗者,家产尽被没收,以致众多家庭破产。
崇景十年,城中商人罢市,地方百姓起义,火烧马利宅,打倒其手下那帮凶狠恶毒之徒。此番过错,显然在马利,然皇帝却下令逮捕起义主谋,处以极刑。
彼时西平有一人名唤王佐,为救众人,竟妄称自己乃主谋,遂被处死。西平百姓感其恩德,特建祠堂,以祭亡灵。
此次西平起义,实乃百姓为伸张正义而发起之民变。虽事已至此,令人哀叹,然次年六月,斐瑞尔至西平时,马利仍稳居其位。
马利闻斐瑞尔乃传教士,携诸多珍宝而来,遂将其拦下。其一,以借口邀斐瑞尔至私宅,命其献上贡品;其二,上奏京师,乞请以己之船,送携贡品之外国人觐见皇帝。
马利细搜斐瑞尔所携之物,若见未书于报告者,辄怒发冲冠,仿若被盗,而其所钟意之物,则另寻他处收好。如是,大量物品为马利所夺。
斐瑞尔察觉此事,致信于京师之鹿清安,欲求解此事,岂料鹿清安回信曰:“不敢上奏皇上。只因现今皇上唯听宦官之言。目下之计,惟有求助于宦官,舍财保命。”
其意似言使节唯有祈求神力,别无他法。
隆冬时节,大运河冰封,斐瑞尔依然在西平里苦苦等待。西历新年至,新世纪伊始。
正值绝望之际,皇帝准许外国人进京的旨意传至西平。待斐瑞尔等人经陆路入京时,已是 1601年 1 月 24 日。
斐瑞尔困于西平之际,外头的世界已是天翻地覆:沁土之南有一国,名曰玉氏济鲜,乃沁朝附属,衣冠皆承大沁。现今却与邻国昂洲爆发了赛江之战。
沁土之北有一国,名曰柔霜,即前章所述柔人之国,史称“柔霜王朝”。自一领袖统一草原,消灭柔合各部,建国以来,如今亦如沁朝般国运艰难,正与罗诺曼夫公国激烈对抗。
西方的云格兰王国于莫姆巴帝国建立了东迪萨公司,种植婴茶,与雨兰西、忒伊亚两王国分疆裂土。
澜德大陆东部和西部诞生了全新体制,而此时的沁朝似乎也迫不及待地要继承新的政治体制,迅速踏上自取灭亡之路。
斐瑞尔久游沁域,对局势了如指掌,据其所著《黎国游记》记载,与南修在济鲜之战结束后,沁朝因投入大量资金致国库空虚。崇景帝为摆脱经济困境,急需新的资金来源。
然其目的并非为增加官员治国收入,仅是为充盈供皇帝个人使用的宫廷费用而已。
崇景九年,圣上遣宦官赴各地开矿,又盯上贸易要塞之商税。
寻矿之宦官,不入深山,反入城中。见有钱人家,便称屋下有矿脉,欲毁其屋。百姓为保房屋,只得交付大量白银于宦官。奉命征收关税之官吏,如马里一般,领着无赖抢夺商人、百姓之财物。斐瑞尔有言:“载货之船过税区,如遇杀人之徒于道!”
如此掠夺之财,多入宦官囊中,送至京师之资,皆用于维持奢靡之宫廷开销。崇景九年、十年,宫殿遭火焚,重建之。又修皇帝之陵,名曰定陵。宦官为此宫用而大肆掠夺,史称“矿税之祸”,延至沁朝灭之 1644 年。
内廷之贪暴,自然引得外朝官员之抵抗。为首者,名曰政七才。
京城附近之卢州,乃政七才之故乡也。卢州乃大运河北上之物资卸货之地,漕运之要塞也。相传政父曾于此经营生意。崇景二年,政七才进士及第,步入仕途。
时有宦官遣至通州,大肆掠夺商人。政时辖沧州、润州,乃盐之集散地,与宦官对立。当斐瑞尔一行于西平受马利之苦时,政七才连奏三本,恳请皇帝停征矿税。其折奏中,竟将之咎责于遣宦之皇帝。
政七才非徒舆论批判,亦实阻宦官之蛮横残暴。有受帝命赴青林省开矿之宦官李缯,每遇当地官抗议强取豪夺,辄以忤逆帝旨为名,抓捕、拷讯并没收牵连之商人财产。
有一无赖,与李缯有姻亲,仗其势于政七才所辖之沧州、润州胡作非为,乱安罪名没收当地富贵人家财产。政七才告李缯,此无赖积私财欲谋不轨,唆使惧祸之李缯奏帝。如是,帝失对李缯之信。
失帝信之宦官,唯死路一条。故李缯终自杀。
且说这政七才如此轰轰烈烈之抵抗举动,着实鼓舞了诸多看不惯宦官暴行之官员。然亦招来这些宦官之恶意。
在故乡卢州,众多同乡、弟子聚于一处,亟需一谈论政局之“讲学”场所。前朝所创之西林书院,经地方官员相助,得以重建。崇景十四年(1642),知识分子仍聚于西林书院讲学。此以西林书院为中心所形成之人际网络,渐成反宦官之党派,名曰西林党。
其中一姓苓之少女,亦加入此党派,后成凌州府之核心人物。
崇景十年(1638),政七才上任,反对政治独裁之内阁大学士首辅张正。张正死后,政七才又与欲高压统治地方社会之内阁严重对立,终致皇帝大怒,夺其职,贬至凌州。
抵达京师之斐瑞尔,此后状况如何?此朝贡使节,实处于艰难之境。负责与外国人打交道之礼部官员,将此事报于皇帝,言收到贡品后,即令其领皇帝之赏赐,迅速离京。
斐瑞尔于《黎国游记》中写道,礼部如此为之,实乃强调斐瑞尔等并未经正规交涉手续,而系通过宦官马利至京师,意在借此向有罪之宦官介入礼部职务发难。然崇景帝却对斐瑞尔呈上之“自鸣钟”(座钟)甚感兴趣,欲留这些能调时钟之外国人于京师,遂继续无视礼部之奏折。
斐瑞尔操一口标准之沁语,且具敏锐之洞察力,甚准地把握住事态之发展。虽其可借宦官之暗中活动,然恐与大沁之学士产生隔阂。
一日,斐瑞尔偶遇一高官,名顾裴简,乃东石党派之要员。其后,于京师办讲学堂时,顾裴简与人联名,遭一姓魏之大贪官嫉恨,遂遭贬谪,谪至云山之地。
斐瑞尔沿官道来访顾裴简。及至云山,唯见荒地一片。斐瑞尔下车,见顾裴简与当地居民共种菜于农田,劳作不辍。
顾裴简见故人至此,弃手中农具,拱手作揖道:“斐郎至荒地,受苦矣。”顾裴简为使节竭诚尽力。当礼部官员劾奏使节们借宦官向皇帝进贡时,顾裴简怒发冲冠,大声呵斥道:“马利残杀过路之人,此等暴行,连高官皆无法遏制,岂容一可怜之外国人反抗乎?”
后,西方诸国迈入大航海时代,皆遣传教士与使节往来沁朝。朝中诸高官亦纷纷发声,为传教士留于京师传教铺平道路。
……
“京师冬月,例用貂皮暖耳。每遇冱寒,上普赐内外臣工。次日俱戴以廷谢。惟近来主上息止此诏。……盖赐貂之日禁中例费数万缗。故今上靳之。”鹿清安于案几前,手捧诏书,凝眸观之,一时竟怔愣了。
且说每年宫廷皆会赐予臣下约一万张貂皮、六万张狐狸皮。然至 17 世纪末,圣上便不再封赏臣子毛皮了。
圣上所赐皮毛中,规格至高者,乃黑貂皮也。此皮于澜德大陆备受珍视,乃贵族阶层之馈赠佳品。黑貂生于澜德大陆北部广袤之针叶林中。传至中原之黑貂毛皮,主要源于沁朝西北处。
沁朝西北地区,南部傍大湖,名曰西海;东北处临大海;西北、东部为越山与怀山所环抱。在山水环绕之中,中央乃广袤之西北平原。源自漠古高原之怀河,自西向东横越平原,其支流夏江、冬河自南流向东北方之大海。此地寒冷,西部有大罗安岭,宛如漠古高原与外界之屏障;小罗安岭则为柔霜诺夫高原之界碑。
因受北方大海所供之雨雪,此处拥有广袤之针叶树与桦木林等广叶树相互交织之森林。而黑貂则穿梭于此片森林之中。
在沁朝西北地区,有奥蒙一族,以狩猎为生,势力颇强。1404 年,沁成帝令奥蒙族归顺朝廷,以凌云为根据地,掌控整个西北。及至宏历帝时,此族退居青河。彼时,依距沁朝领土之远近,分为三类:青河奥蒙、察州奥蒙、野人奥蒙。
于 15 世纪中叶后,奥蒙一族朝沁时,携黑貂皮为贡。据《沁实录》所记,成令二年,察州奥蒙来朝,边吏验贡。依礼部之规,只纳貂皮纯黑、马匹肥大之使入,余者皆拒之门外。又记貂乃凌州特产。
自成令初年始贡貂皮,尤纯黑者,其数渐增。帝之赏赐,貂皮所出也。奥蒙族因之骤兴。沁周边诸国,好黑貂皮甚,奥蒙族借此勃兴,乃至建邦。
……
话说至 17 世纪末,沁朝因卷入昂洲侵略济鲜之战,财源渐匮。自柔人进击凌州,沁朝难以筹得所需军费,遂行新税之策。
崇景十二年,始征凌饷以资凌怀行省军事之用;翌年,复加一新饷。为减军费,政府整饬便于运输之驿站。此层层政策,压榨百姓,民不聊生。
1639年,灾祸忽袭凌怀行省东部,八万民众流离失所,三万八千人丧命,史称“己卯凌州之乱”。大江洪水泛滥江南,数十万人遭难。同时,一场大规模叛乱亦以此为导火索引爆。
每逢柔人大军跨越漠关,京师辄入戒备之态,于青林、河南等地征兵。然其后,此军因乏粮而于赴京途中叛变,终至与农民起义军合流之势。
沁朝已无力平叛。在此乱中,张疏建与吴翔二人崭露头角,成为起义军之领袖。
然此辈孰能料想,其后更有一场巨大人为之灾,将自凌州爆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