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二十八章 殿试

且说福南中会元的消息传到舅父府上,阖府上下欢喜非常,只恨不得击鼓鸣锣以表庆贺。然转念一想,后日福南便要进宫面圣,参加殿试,又都敛了神色,备起殿试事宜来。

这殿试乃科举之最后一关,天下考生如过江之鲫,欲过此独木桥者实乃凤毛麟角。

殿试之地设在皇宫的奉天殿中,由当今天子亲自主持。殿试分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依次称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头名唤作传胪;余下皆为三甲,赐进士出身。

殿试之日,天色尚未大亮,已有禁军至沈宅门前迎候。福南与福笙养精蓄锐两日,精神饱满,登上禁军马车,一路沿着京城天街向北而行。

卯时,二百余贡士在礼部侍郎引领下,穿千步廊,聚承天门。依会试名次,列于门前,待金吾卫例行搜查,方入宫闱。

会试中试者,皆可殿试。然殿试者,未必皆为当年贡士。或因丁忧、疾病等故,有贡士弃此殿试,待下次再试。

众贡士经承天门侧,列两百余大汉将军注目礼,搜身后,随礼部侍郎步过承天门。

承天门至端门,路左右两侧朝房各廿六间。东朝房中,太庙街门居正;西朝房内,社稷街门居正,分通太庙、社稷坛。

穿过端门,但见午门巍峨,正面有五个门洞,两边有两城阙,整座门呈“凹”字形。

午门前,贡士们依会试名次单双而行,单数走东侧左掖门,双数走西侧右掖门。这两个掖门,唯殿试与大朝时开启,平素王公百官进宫,走的是午门正中门洞两侧门洞。

正中门洞,皇帝专用,皇后大婚时可走,殿试后,状元、榜眼、探花出宫,亦可由此门出。此外,各门皆有森严等级,走错恐有杀身之祸。

过午门,眼前便是紫荆城最大宫门奉天门。

午门至奉天门这段路,东侧有会极门,乃文华殿、内阁之枢纽,亦是前朝出入东华门必经;西侧有归极门,为武英殿之枢纽,亦是前朝出入西华门必经。两门南北各有十一间联檐通脊庑房,东侧设实录馆、玉牒馆、起居注馆,西侧设会典馆。

彼时,那数丈高的朱红大门尚且紧闭着。

及至辰时,伴着朝阳缓缓升起,四周忽然传来一阵鼓乐之声,大门这才缓缓开启。

站在广场前的众考生继续穿过奉天门,立于皇极殿前广场的丹陛前,而以阁臣为首的读卷官、受卷官以及数十名执事,则立于丹陛上。待众考生参拜完毕,便静候着皇帝的到来。

辰时一刻,皇帝在众人千呼万唤中现身,所有人皆进入大殿,跪拜于地,行五拜三叩之礼。

其后,韩首辅宣读圣旨,策问之题亦包含于制诰之中。

宣读既毕,众生依次入座,考试所用之案桌,已于前一日由光禄寺官员摆放停当。诸事就绪,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答卷纸,方可开始答题矣。

福南初见天颜,只瞧那皇帝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衣,双肩日月交辉,龙纹栩栩如下。左右两袍自上而下,依序绣着三华虫之图。

其身下围着纁裳、蔽膝,藻、粉米、黼纹、黻纹诸般纹样,皆绣于其上。又以大带束之于腰,端的是威严赫赫,无上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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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南身为会元,乃众生翘楚,又与天子近在咫尺。

也不知为何,虽未与皇帝对视,福南却总觉得陛下一直在审视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莫非陛下已知他曾纵活尸,屠尽整军镇之人?身负隐秘的福南,此刻心虚不已。

然这不过是福南想得太多,沁帝纯粹是见他,便不自觉想起其父曾为先帝股肱之事。

初见福南,崇景帝甚是满意,其仪容仪态,实乃上乘。

毫不夸张地说,此点至关重要,纵你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若相貌被评为丑陋,恐难为官。

更重要的是,沁帝深知,眼前的福南乃凌怀解元、春闱会元,距三元及第,仅一步之遥。

三元及第,乃本朝开国以来仅有三人获此殊荣。若在位期间能得此一人,史官又当如何落笔?

福南学富五车,诗才出众,策问亦为上等。其会试之策问卷,昨夜沁帝亦已反复观之,确有成为国之栋梁之潜质。

自崇景帝登基以来,虽欲竭力治国,当个明君,然朝内党派纷争,奸臣误国,加之自身操之过急,徒有壮志而力有不逮。

唯有做过的一件好事,便是甫一登基,便下旨将阉臣魏贤明正法,剿除阉党势力。

如此三元及第,于文坛而言,或可为史书增色不少。

然期望虽美,实操却难。若福南殿试成绩并非卓越,崇景帝亦不会轻易点其为状元。

礼部官员唱名后,发下密封卷子,其中一联须生员详细写明自身姓名、籍贯、家中三代情况,方可开始答题。

会试策问考沁军改革,福南作强军策一篇,洋洋洒洒,写尽其详。虽实施或有难度,但其于细节处详实,颇多新颖观点,且字迹秀丽,故得头名。

福南对殿试可能出现之题目亦有所揣测,或与吏治改革相关。

及看题时,福南却大感意外,非因自己猜错题目,实因此策题极为熟悉,正是去年与父亲于书房所讨论之题:柔霜、昂洲、济鲜三国,当如何先后用兵。

彼时,福南之答乃乱柔、灭昂、连济也。然此论于朝堂为少数,其父亦未多作评判。

今福南颇犹豫矣,其当坚此策论乎?

昔日在南怀时,福南常与父、兄推演,先乱柔,而后连济灭昂,此乃据三国之况所得之最优方案也。

今此策题上殿试,或陛下已有起兵之意,且颇不急矣。

妄自揣测,崇景帝为帝数年,细思之,未有辉煌之篇章,乃至内政有每下愈况之兆,其欲剑走偏锋亦不为奇也。

若能解柔霜汗国、昂洲国、济鲜国之困,则其为继盛世后,又一中兴之帝,乃至疆域亦超前帝,堪比建文帝矣。

然此事岂易乎?此需数代人之耕耘,若急功近利,保不齐国势一落千丈,再无扭转之力。

福南之策需时甚多,解国内诸多问题后方可施行,此与今上之意相忤也。

此时福南正纠结,其当迎合帝心,更定一策论?

一番忖度后,福南执起笔,轻捻墨汁,始挥笔而书。

其不仅坚守前论,更于策问末阐述今国库空虚、军力疲弱,大沁无力支持全面之战,必坚定不移地维持当下各国相互制衡之局至少十年。

福南一气呵成,书罢,依旧保持高水平之书法造诣,弥封后,浑身释然。

多年苦读终得句号,福南但求为官,光耀家族门楣。

辰时伊始,那居于高位的皇帝,通常在上一个多时辰后便会离去,然亦有破例之时。此外,内阁大学士偶尔也会中途离去,只留一众执事官林立于大殿两侧监考。

待至正午时分,便开始有考生陆续交卷离去,直至日落西山,便会强制收卷,考生答题至此告终。

期间,通常是不许如厕的,此乃对皇帝之大不敬也,毕竟不过两三个时辰,忍忍便过去了。虽允许进食,然携食物之考生亦为少数。

众人离开太和殿,出奉天门、出午门、众人自太和殿出来,过奉天门、午门、端门,至承天门。

曹君珩欲与福南结伴而行,则于承天门外金水桥处相候,仆从若干,则在大沁门外等待。

至此,士子们便静待三日后传胪大典。

殿试并无黜落之虞,故这些学子的科举之路,至此可画上圆满句号。此后或分发各地为官,或入翰林院深造,一切但凭天意。

是夜,文华殿内灯火通明。受卷官将收上来的二百余份考卷,交与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后,送至掌卷官处。

因时间紧迫,殿试墨卷无需誊录成朱卷,直接送至东阁读卷官处,以待十六日晨起读卷。

未曾誊录,若读卷官遇着自己熟识且赏识的字迹,此考生便比其他考生多了些许优势。

次日卯时,十七位读卷官入东阁,始评审试卷。

然阅卷时间仅有一日,要于如此短时间内,对每篇殿试文章一一品评,分出高下优劣,实非易事。

何况此贡士皆是历经严苛会试筛选,其水平实相差无几。是故,殿试阅卷常存诸多无奈之“潜规则”。

至第三日辰时,圣上驾临文华殿。读卷官跪于御前,高声朗读。

朗读既毕,司礼监官接卷放于御案。次位读卷官继读,所读试卷,皆阁老预先判定为一甲者。

读完三卷,若圣上不旨令继续,则余者径将试卷交司礼监官,依次放于御案上。诸官遂退出文华殿,恭候圣上钦定一甲头名、次名、三名。

钦定已罢,阁老领卷而归,圣上亦回宫去矣。阁老则速回东阁,于今日暮前填好黄榜,交尚宝司以皇帝宝印钤之。

制敕房官随即开写传胪贴子,黄榜则授礼部尚书,传胪贴子授鸿胪寺卿,以备明日大清早之传胪大典。

同时,礼部官员遣人将进士服送至每位进士手中,以供明日大典之用。此服皆事先定制,需归还礼部,故若有不合身者,士子当自与人调换,或至礼部更之,不得私自改裁。

传胪大典之日,辰时已过。朝中百官,但凡无甚要事,皆须出席这三年一度之传胪大典。

己时,百官入宫备妥,于承天门候着的进士们方始入宫。其序列与殿试时一般无二,而传胪大典之所,仍为皇极殿。

皇极殿前广场,文武百官依文武职分立于丹墀内两侧,进士亦分作两列立于其后。诸人立定,礼乐声起,内阁大学士手捧黄榜置黄榜案上。待圣上驾临,升座,众人行五拜三叩之礼,一众官员便入殿,开启典礼之续章。

于殿内,鸿胪寺官宣读制诰:“崇景十二年四月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继而,读卷官拆卷,唱第一甲第一名姓名,正是福南。

因进士皆在殿外,殿内之声难传甚远,故殿内有鸿胪寺官声大之吏,重复此言。

而在大殿门口之丹樨上,亦有鸿胪寺官,闻殿内声出,复重之。丹樨下之福南闻之,遂出班上前,由鸿胪寺官引之入殿参拜。

殿内,福南身着蓝袍,正与沁帝商议,只见那沁帝面色凝重,眼中却又有万般不舍,连连叹息。

福南却跪在他面前,似在恳请着什么。身旁两位是榜眼和探花,他们只低着头不敢语。

且说这唱名之礼,先是传唱第一甲第二名姓名,鸿胪寺官便引榜眼出班。接着传唱第一甲第三名姓名,鸿胪寺官又引探花出班。这一甲三人姓名,皆传唱三遍。

其后又唱第二甲第一名等若干人,再唱第三甲第一名某人若干名,皆只唱一遍,并不引出班。其余人等姓名,则不再传唱。

唱名完毕,三鼎甲于殿前谢皇恩,殿外诸进士亦再谢,礼乐再起,皇帝便回宫了。然后礼部堂官捧榜,用云盘承榜,以伞盖鼓乐为前导,出奉天门、午门,诸进士、王公百官皆随榜而出,至长安左门外张挂。

那写着二百多名进士姓名与名次的黄榜,会在宫墙上张贴三日。

三日后,将黄榜送到内阁,转至国子监,将众进士姓名刻于碑上,黄榜则被保管于国子监内,以备后人查阅。

至此,三年一度的殿试便也告一段落。十九日礼部赐宴,二十日新科进士再次入宫,上表谢恩,接受朝廷颁赐的朝服冠带和进士宝钞。二十一日前往国子监拜谒孔庙,题名立碑。而后,便是等待授官了。

……

次日清晨,东华门缓缓开启,门外百姓早已乌泱泱聚集于此,只因数年一度之殿试即将放榜,众人皆翘首以盼最终结果。

金榜题名,向为天下读书人之梦想,那些好热闹的平民百姓,亦欲前来凑个热闹。

然此时此刻,宫城之内依旧静谧,城门紧闭,唯有戍卫之禁军士兵林立。

东华门外之街道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中间唯留一条通道,由禁军隔开。待金榜张贴,唱名赐第结束后,新科状元便将自东华门而出。

街上众人皆仰头望着宫门之方向,估摸时辰也快到了。

“咚!咚!”沉闷之鼓声终于打破宫城之宁静。

临街茶楼中,胡夫人携其子前来吃茶,静待唱榜。通房丫鬟喜道:“奶奶快看,门开了!”

胡夫人神色紧张,向东华门望去,只见厚重宫门缓缓开启,披甲禁军列队而出,锦衣内侍抬着金榜小跑而来。

内侍至东华门右侧,将手中硕大金榜徐徐展开,贴于墙上。

此乃金榜,今科进士分三甲列于其上。

金锣鸣响,有嗓音洪亮者立于金榜下高声唱名,呼出三甲赐进士出身及姓名籍贯。

与此同时,一支支传旨队伍快马加鞭,将新科殿试结果传至大沁每一处。

此时此刻,最心焦者,非东华门外那些进士亲人们莫属了。每唱名一次,未闻熟悉之名,便要兴奋一分,盖因越晚唱到其名,名次则越靠前。

许久过去,二甲、三甲进士皆已唱名而出,其中有曹君珩、福笙、陈瑶等诸人。胡夫人听得福笙之名,心中方才暗松一口气。

至此,尚有三人之名未唱出,此三人,乃一甲前三名进士及第者也。

“奶奶,您说福哥儿莫不是中了!”青云满脸兴奋,手中团扇摇得愈发快了。

胡夫人紧攥扇柄,手心因紧张而出汗,若福南真进了一甲前三,她怎能不激动万分?

“门下,崇景十二年殿试,江南省蘅州府昆山县徐简明一甲探花赐进士及第,兹特授宣德郎,加封翰林编修……”

且说这二甲三甲与一甲不同,一甲三人是要当场赐官的。历来如此,这探花郎徐简明便被封了翰林院编修一职,正七品。

“门下,崇景十二年殿试,江南省应天府陈之寿一甲榜眼赐进士及第,兹特授朝请郎,加封翰林修编……”

榜眼与探花,官阶一般无二,皆为翰林修编,然其区别仅在榜眼之散官品秩为正七品上,探花之宣德郎品秩则为正七品下。

至此,唯状元郎之名尚未唱出。

在这万人瞩目的时刻,唱榜官高声喊出。

“门下,崇景十二年殿试,凌怀省凌州府南怀县福南一甲状元赐进士及第,兹特授通直郎,加封翰林修撰……”

胡夫人如释重负,连拍手叫好。

只见京城东华门徐徐开启,鼓角之声齐鸣,门下两列黑甲骑兵身影显现。只见一位俊秀公子骑着金鞍红鬓之马,缓缓而出。

他身穿深蓝罗袍,外披织金披红,鲜红夺目;头戴进士巾,以垂帘系之,皂纱制成。帽边两侧各簪金花,摇曳生姿。腰系革带,青色鞶革,饰以黑色角饰,挞尾垂于身后。

(画师:朝霧リウイ)

福南万不曾想到自己竟能中状元,骑马游街时,只觉恍然如梦。

“状元郎!”

“大三元!”

京师百姓的祝福声此起彼伏,福南报以温和一笑,心头忽地浮现一句诗,正是前朝诗人《登科后》所作:“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此时此刻,他已身为天子门生,六品翰林院修撰,堂堂正正有了官身,更是大沁开国以来,第四位三元及第之人。

同一日,凌州捷报传入京城,传入宫中。皇帝闻之,龙颜大悦,喜不自胜,忙传旨道:“着明日将琼林宴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不得有误!”

原来那捷报所奏之事,乃是林英将军以千数兵力,力克万数柔骑。

此等以少胜多之战役,实属罕见,真乃不世之功也!想来那林英将军,必是有勇有谋、智勇双全之人,方能有此等战绩。如此英雄,实乃我朝之幸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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