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十九章 船行
“吱吱喳喳!”天才蒙蒙亮,飞鸟便出了窝,振翅高飞于空中。
雨后的山林,愈发青翠欲滴,雨珠滴落于嫩绿的叶片之上,发出清脆动听之声,令人倍感宁静祥和。
在废弃的村庄中,一行人将包袱放在马背之上。朴爷牵着舅舅的马,福笙等人紧紧跟随。一路上,众人皆沉默不语,许是刚睡醒,脑筋尚未全然清醒。
行至不远处的码头村落,只见一艘艘货船停泊于此,工人伙计们正将船舱内的蔬果卸下。福南心中似有所悟,此番朝廷应当是在援助凌州。
舅舅轻盈地跃下马背,如飞燕般落地,向着船里的行掌柜拱手作揖,高声招呼道:“伙计啊,此舟可否载我等一程?”
那行掌柜的斜眼一瞟,见眼前之人身披红袍,心中暗想:“莫非是个官老爷?”
转脸陪笑道:“哎哟!官老爷莫怪,咱们这只是货船,哪能与客船相比啊,里头可不甚舒适。”
“无妨,只要是前往京城即可。”舅舅并未就此罢休,依旧缠着行掌柜询问,还让朴爷揣着十两银子赶紧过来。
那行掌柜见了银子,犹如饿狼见了肉,哪还顾得上劝阻,满脸笑容地接过银子,随后带着人往船里去了。
随船的行掌柜安排了三间屋子,舅舅与朴爷一间,福家三子一间,铭风与沈寿一间。
登船后,那些年轻的便都在各自屋内补眠。舅舅并未就寝,而是展开一封折子,凝神细读,眉间微蹙,流露出些许紧张之色。
直到临近傍晚,他们才走出房间。
天尚未黑,那轮圆月便朦胧地挂在东方天际,船上的风帆微微鼓起,缓缓地向南驶去。微风拂过两岸的杨柳,柳枝飘舞。
不知何时,铭风路上折下的柳枝,宛如一条翠绿的小蛇,灵巧地编成一圈环状,悄然戴在福笙头上,犹如一顶华美的桂冠。
他与她手牵着手,四目相对,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紧紧交缠的十指,蕴含着相濡以沫的深情,尽入福南眼中。
瞧那两人如胶似漆,甜腻得如蜜里调油,竟勾起了福南对儿女情长的憧憬。他单手托腮,兴许正在思量自己未来的心上人如今身在何处。
他倚在朱红色的栏杆上,望着下方忙碌的伙计们,思绪早已飘向远方。全然不知福笙已悄然离去,朝着舅舅的房间走去。
今日乃二月二十五,预计抵达京师之时,大约在三月二十日左右,此为保守估计。
若因天气恶劣、路途变故等意外情况,最晚抵达时间实难预料。
福南凝视着船下起伏的波浪,这条始建于千年之前的大运河,历经数朝才在四百年前贯通南北,跨越了众多水系。
每年数百万石漕粮、数十万匹貂皮自凌州发往京师,其间河北行省的木材、大漠行省的金银等物资亦运往京城。现今,每年仅大运河流经之船税便达五十万余两之巨,此数额尚不包括仅游运河之船客。足见朝廷对此之重视。
运河通航数百年来,沿岸地区涌现出诸多繁荣重镇,凌州府便是其中佼佼。此河乃大沁之正统血脉,然时逢内忧外患之秋。
彼时,一艘逆水行舟的小船与福南所乘之船擦肩而过,小船上立着一位中年男子。此人面容枯槁,白发如银,根数可数。他身着深色道袍,立于船中,痴望江上风景。
“嗯!福南!”铭风沉声高喊,打断了福南的思绪。他转身看去,只见铭风手持纸笔,递至眼前。
“好福南,可否帮我写一封书信?我想给你阿姐一个惊喜。”铭风道。福南欣然应允。
忆及此景,遂作此文:
“其女尚执素手,采灯花而观之,月色如练,映其玉颜,若朝霞之灿烂。彼则持天灯,翩翩起舞于柳枝之间,俄顷化为银盘,直飞入广寒之宫。”
写罢,福南将纸笔递与铭风。铭风阅后,不禁赞道:“福南,真乃神来之笔,若去参加科举,定能金榜题名。”
福南神色凝重,缓缓说道:“我与阿姐随舅舅入京,自是为了科举。”
“如此甚好……”铭风见福南神情冷淡,一时语塞,只得匆匆抛下一句,转身离去。
铭风手持纸张,一路飞奔至福笙身旁。此时福笙正手捧《红楼》,读得如痴如醉。
“哗啦——”木门突然大开,福笙吓得浑身一颤,面露嗔怪之色:“行事怎可如此鲁莽!”说罢,她不悦地放下书籍,趴在桌上。
铭风自知理亏,赶忙躬身赔罪:“笙儿莫怪,我已知错。这是方才托福南代写之文,你快看看。”
福笙轻哼一声,道:“下不为例。”随后,她才缓缓抬起头,接过纸张阅读。
“其女尚执素手……妙哉!写得真好!”福笙读着纸上文字,不禁为其中描述所惊艳,脑海中已浮现出文中之景,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
铭风在旁连连附和:“是啊,你弟弟的文采确实出众。只是……”
“只是什么?”福笙闻听此言,心中一紧,生怕弟弟有何意外。
铭风眉头微皱,沉声道:“我总觉得他与从前不太一样了,愈发冷漠。前年的他,断然不会如此。”
福笙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自从在食肆重逢,她便发觉福南沉默寡言,在逃难时更是毫不犹豫地将人送入沸水锅中,其狠心程度令人咋舌。
“的确,重逢后,他变化极大,有时连我也感到惊诧。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何事,才会变成这样?”
与此同时,福南正静坐在甲板上凝望月亮,从袖中取出一根火折子,那正是他当日焚烧其兄所用之物。
继而念及已然变为活尸的家人,不禁慨叹:“唉,爹,娘,大哥,你们会怨我吗?”
随着话音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他脸颊滑落而下,滴落在冰冷坚硬的甲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随着话音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他脸颊滑落而下,滴落在冰冷坚硬的甲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你道是说些什么?”忽地,一个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如九幽黄泉之声,使人毛骨悚然。
福南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悚然一惊,竟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来。他缓缓地抬起头,将目光朝着声源处望去。
只见一个黑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恰似一座雕塑般动也不动。借着皎洁的月光,福南这才看清来人的面容,竟然是他的舅舅!
而舅舅则满脸惊愕,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浑圆,如遭雷击般,整个人都呆立在原地。
他实在想不明白福南方才所言何意,心中尽是疑惑与不解。
正当舅舅苦思,欲再次向福南询问时,却见福南突然霍地站起身来,动作迅速而慌乱。
紧接着,福南向舅舅匆匆抱拳一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脚步匆忙,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舅舅望着福南远去的背影,一时竟有些茫然失措。
福南回到房中,心情愈发沉重,如千斤之石压于心头。他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父母和大哥的身影,如影随形。
惚惚恍恍中,似有人在耳畔轻声呼唤他的名讳。福南缓缓睁开双眼,竟见父母和大哥的身影立于眼前。他们面色凝重,眼神中满是慈爱,仿若那春日暖阳,温暖而和煦。
福南缓缓坐起,神情激动,欲伸手拥抱。然,及触之,其影渐糊,终消失不见。
他木然地僵在床上,泪水如决堤之洪般喷涌而出,沿颊滚落。他心痛如绞,宛若千万只蚁虫蚀咬。无尽的悲怆与思念似潮水般袭来,令他难以喘息。
他深知,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无非是一场虚幻的梦境罢了。
然其心之所向,乃复见已逝之人,闻其温言,受其切拥也。
恰在此时,福笙从铭风房间走出,手捧书籍返回房间,忽闻弟弟传来阵阵抽泣,心中焦急,遂匆忙开门查看。
福笙见亲弟福南坐在床上,呜呜咽咽,悲泣不已,忙上前问询:“福南,这是怎的了?何事令你如此伤心?”只见福南嘴唇颤抖,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她心下恻然,遂将书本置于榻边,轻轻拍打福南之背。盖因其久未睹福南如此伤悲,今日忽而啼哭,必是有何事令其痛心不已。
“阿姐,适才小憩,竟梦遇大哥,还有爹娘、姨娘……我想他们了……想他们了……”福南言至此,先前强抑之情如洪涛般澎湃,泪若飞泉般洒落。
福笙心疼万分,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然其并不知晓福南此前遭遇了何事。福南亦不敢言,只默默藏于心中。
在这静谧的夜晚,他的哭泣之声,竟是如此突兀,如一把利刃,刺破夜的寂静。他那颤抖的双手,紧紧揪住自己的双膝,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过那细腻白皙的肌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