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化
一个时代的落幕，将以无数的鲜血来祭奠。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
那是万物生死混淆之地，黑暗与虚无之中，在空荡的宫殿里，有存在像是从长梦中苏醒了，轻轻抬手间引下星辰的光芒，穿过晃动的珠帘，投落在御座之前，又被收归掌中，在某一个刹那，照出了黑暗中的人影轮廓——
墨色的衣上蜿蜒着银白的纹路，那样的印记宛如渊深的河流，象征着破灭与归寂。
同样墨色的发流淌其上，一闪即逝的星辰光芒中，显露出了一张俊美沉静的面孔，和静谧而通透的眼眸。
他的身边早有人盘膝而坐，手持一串佛珠。
多宝微垂着眼眸，神情淡漠疏离，他不拜佛像，不念佛经。只一遍又一遍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这般神情姿态，却比大雄宝殿里日日都都要供奉的佛像更有那么几分佛性。
仿佛是早已了悟了佛法，达到了大圆满之境。
“醒来了？看样子是都寻到了。”多宝手中佛珠停顿了一下，又继而转动起来。
“却是都已寻到。”在复归黑暗的宫殿里，御座之上的存在如此回答着，声音沉缓温和，带着与之不同因由，又同样真切的喜悦。
惊涛拍岸，雨势滂沱。
无数的亡魂涌入忘川。
忘川已然多年未曾有过这般惊天动地的动静了。
阵法徐徐运转，温暖澄明的光包裹着魂魄，似春风化雨般, 润泽着魂体。
偶有存了一二神智的魂魄自蒙昧中脱身而出，悄悄瞧了瞧两人，拱手一礼，方径自散去。
更多的是在看清昭明的面容后，在他座下流下血泪，嚎啕不止。
酆都大帝将神魂化作万千，亲自于九天十地引渡大秦英灵入九幽冥府。
阵法之上，酆都大帝以指尖引剑，瞧着下首景象，长指一动，倏的斩下几寸天光。
帝君偏向狭长的眼尾勾勒一抹凌厉，红衣烈烈，长剑翩若惊鸿，灿烂到极致的剑光一闪而没，只余下淡淡的青莲虚影。
一剑斩去的却是阴魂上携带的凶煞之气。
他执着青萍，巍然立于风雨之中，目光扫视过来往的魂魄，又微微侧首，望向下方的多宝。
佛陀怀中抱琴，坐在奈河桥头。
多宝微垂下眸，指尖轻拂过琴弦，一边弹奏渡魂曲，一边耐心地听着一个挣扎在混沌中的魂魄絮絮的低语。
忘川水冲刷在三生石上，溅起雪白的浪花，似也生了几分韵律，无端与琴声相融。
昭明微微恍神，心情又轻轻落了起来。
他收起长剑，缓缓地自半空踏下，睫毛微动，视线微垂几分，落在魂魄之上。
那双映着天容水色的眼眸，再自然不过地盛入了无数亡魂的身影。
“秦……陛下……秦……”有的魂魄未脱离蒙昧，眼底空洞，照旧喃喃自语着。
他已然忘却了他的过去，意识里唯独残留着生前最后的想法。
依旧记挂他的国家，他的陛下。
幽冥主宰轻轻一叹，眸中浅浅涌上几分莫测的情绪。
多宝停了琴音，手指微抬，拂过魂魄眉心三寸，注入几道流光。魂魄渐渐平静几分，抬起眼来，呆呆地望着两人。
像是认出面前之人，魂魄突然匍匐在昭明足下，嚎啕大哭，“陛下！秦亡了！亡了！是我等无能，无能啊！”
血泪流出，魂魄更是虚弱，昭明挥袖将魂魄封入彼岸花中蕴养。
多宝沉吟几许，道：“大都煞气蒙身，神识不全。”他望了一圈周围之景，只有极少的存在清醒过来得入轮回，又道，“你呢？”
昭明喟然一叹：“相差不大。”
“不过我已替他们除去了魂体中藏着的天地煞气，想来可得几分清明神智。至于其自身所担因果孽力……”
昭明抖了抖提剑的手腕，顺手又震碎了几道悍不畏死，纠缠而上的阴煞之气。
酆都大帝眉宇轻挑，剑锋辗转之间，青莲灼灼，伴着昭昭之日，诛尽世间邪妄：“接下来的，就看我吧。”
多宝一手抚在琴上，闻言含笑道：“荆棘既折，前路已显。岂有不迎途而上者，反入虚妄？”
昭明抛去威严，洒然一笑，拂了冕服，侧坐在他身旁。
十二旒冕冠除去，他一手撑着下颌，任凭墨发披散过肩膀，衣襟微敞，颇带几分狷狂之色：“这些魂魄之中，亦有善恶之别，资质之分。但人皆平等，他们该拥有一样的机会。”
多宝轻振琴弦，渡魂曲重新奏起，侧眸瞥了他一眼。
昭明微微搭下眼帘，望着礁石海潮，魂灵往来，轻声道：“有教无类，我辈所愿。”
西方佛门的世尊手腕微落，不轻不重地拂过一弦。琴弦忽得一颤，恍然惊动风雨：“既已见之失途，自当去救上一救。”
昭明：“不求结果。”
多宝亦道：“不求结果。”
有来自九幽的大能跋涉过高山渊谷，踽踽独行于世间浩瀚天穹之下，得见骊山旧址，却只余荒草孤坟，亡魂哀嚎。
举目见日，不见咸阳。
又在某年某月，渡截教故人入轮回，归期不知。
他听着多宝指下渐停渐续的琴音，悠悠拂过心上。又像是在人间大梦了一场，有着道不明的意味。
幽冥主宰微抬眼眸，将视线投向更为邈远之处，望着此间的魂魄，直至目力所及。
他直起身的瞬息，周身功德金光大盛，金莲拂过他微垂的玄色冕服，一朵一朵地绽放开来，霎时间，覆盖了整片幽冥血海。
昭明微垂了眼眸, 望着自己的手掌，耀日的光辉伴着幽冥阴火浮现而出，在那之上, 功德金光流转着熠熠的光芒, 成了这灼灼生辉的最好底色。
好大的手笔！
血海里冥河老祖下意识抬了首，目光环顾四周。入目所见，皆是一望无尽的功德金莲，辉宏耀眼，却尚且不及酆都大帝低垂的眉眼。
震荡的命运线一圈又一圈地蔓延而去，不知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
无尽时空岁月之后，朱裙玄衣的后土圣人淡淡地抬了眼，遥遥顺着命运长河回望。
而在那暗无天日的地府之中，本想从孟婆汤中舀出一勺汤的孟婆忽而松开了手中的汤匙，白玉瓷碗坠地的声音清晰可辨。
她那双灰白无神的眼眸之中，渐渐生出几分悲喜难测的情绪。
可是谁又能想象到这一幕呢？
无穷无尽的的功德化为一场烈火。
那般汹涌无尽, 几乎要将整个人焚烧殆尽的烈火，仿佛要将整个九幽地府一齐点燃。
于决然中盛放的花，哪怕只有瞬息的光景, 也足以令人侧目。
万中无一的奇迹就这样诞生在眼前，令所有关注着这一幕的鬼神，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虔诚与狂热之中。
天地间金光大盛, 灼灼火焰中，数不尽的功德化为朵朵金莲，从天而降, 宛如一条流往六道轮回的星河。
生与死的力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轮回，循环往复, 生生不息。
只一眼，魂魄的神志顷刻恍惚，以往深陷在迷障中的意识仿佛被轻轻拨动，自蒙昧中挣扎脱身。
世界的兴衰灭亡，在短短的一瞬之间，在他们眼中尽皆流逝而过。
残阳似血，风声萧然。
外界的天光泄露而下，露出一两点明明灭灭的光斑。
这世间的一切都将迎来光明。
漫天的功德金光散如飞花，携着无数道明耀光灿的道意，落往四面八方。仿若流星般划破了天际，引得无数鬼神抬头望去，神情震撼又茫然。
疾步而来的扶苏抬眸望去，感受着罗酆山上肆虐的风，天上的金莲低垂至他身旁，仿佛伸手可触。
他从容不迫地越过了那些或蒙昧或悲痛或清醒的魂魄，不急不缓地走到了昭明身边，又在他旁边站立，陪着他一道看着此间的新生。
天命如此残酷，平日里的岁月却仍旧那般温和闲适，让人禁不住想闭上眼，做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亲朋俱在，岁月悠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