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昭明牵着缥缈无依魂魄的手，踏过脚下虚无的河床，衣摆微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在一片寂然与漆黑的世界中，如美玉生光，映着此地灼灼生辉。魂魄偶尔回头瞧他，抿唇一笑，眸光熠熠。
即便她是一抹毫无感知的残魂，但是她的心告诉她，她可以相信眼前的这个人。
昭明走得不紧不慢，见此又不觉微微垂眸，似叹似憾，到底顺从自己的本心握紧了她的手，将她护在身旁咫尺之地。
踏过无垠的长河与莫测的归途，西方的佛陀端坐在彼岸，双掌合十，一双慈悲目注视着脚下盛开的曼珠沙华。
彼岸之花，花开不见叶，有叶不见花，两两不相见，生生皆错过。
三途河畔，接引之花。
昭明交予他龟灵圣母的残魂，多宝以佛门气运和无量功德修补多年，方才唤起几分神智，昭明继位酆都大帝后，又将魂魄安置于骊山，以龙脉龙气蕴养。
直到现在，这抹残魂才有重入六道轮回的资格。
“……雨曼陀罗，曼殊沙华，栴檀香风，悦可众心。以是因缘，地皆严净，而此世界，六种震动。时四部众，咸皆欢喜，身意快然，得未曾有……”
多宝合掌诵唱，抬眸看着他等候多时的故人。
龟灵躲在昭明身后，微微垂眸，心中忽而掠过几丝熟悉之感。
他是谁，他是……
脑海中突如其来的疼痛击中了龟灵圣母。
那是剧烈的、破碎的、撕裂整个神魂的痛苦。
以至于让她僵硬住身形，难以动弹一根手指，身影一瞬间淡薄近于虚无。
而这样的痛苦甚至不能说是寂静的，在她触动了某个禁忌的刹那，无数道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无数道视线注视着她，那样扭曲、狂热、诡谲、恶毒。
昏黄的光里，眼前曼珠沙华的颜色也黯淡了，像陈旧斑驳的梦，唯一不变的满地的血色。
那是什么？
是什么？
是……我的血！
疼痛中，隔着岁月，前世在远去，模糊成氤氲的一团，这具皮囊被拉扯着，被蒙上眼睛、塞住耳朵，要沉入黑暗混浊的深渊。
多么冷啊，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埋葬。
“龟灵师妹。”
那熟悉到仿佛曾浸透神魂的声音，似是从天际传来，又真切地落入她心底，惊动起平静无波的心湖。
那个龟灵感到熟悉的佛陀走到她的面前：“不管发生什么，师兄永远都会选择你，永远保护你。师妹，你永远可以相信师兄。”
龟灵微垂的眉睫终是颤了一颤，仿佛有惊涛怒雷从枝头滚过，草木为之轻颤摇曳，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呼之欲出，又堪堪止在唇齿之间，不知如何诉说。
这声音很熟悉，太熟悉。不必去仔细倾听，便足以烂熟于心。
她终是忍不住又眨了一下眼睛，落着泪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身影。
魂魄无声地淌下血泪来：“好恨啊……我恨……”
冤魂一句一句诉说着自己的怨恨。
昭明的眼里什么也没有，一如万千的星辰隐藏于夜幕之下，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他手指指尖泛着冰冷的苍白，死死掐入掌心之中。
昭明微垂了眼眸，极为浅淡的瞳孔中映入龟灵身后的世界。
尸骸遍野，众生遭难。
*
“龟灵？我是叫龟灵吗？”一只小灵龟在他们身边欢快地滚来滚去，她似乎还是更喜欢本体一些。
多宝听到她的话后，明显愣了一愣，“对，龟灵！”
又飞快地把快爬到忘川河的她抱了起来。
多·截教饲养员·大师兄·宝无奈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这里很危险，龟灵要注意安全哦。”
“我知道的。”她点了点头，颇为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因为好奇，想偷偷溜过去看一眼。所以大师兄放心好了，我不过去了。”
多宝微微怔然，又转而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师妹……”
龟灵低头看他，眼里似乎流动着几分新奇的光芒：“龟灵？师兄给我起的？”
快活的语气都透着几分欢喜。
她尚且来不及这一时的喜悦，心头又被更深更沉重的东西碾压而过。
一个熟悉而又意气风发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小乖乖，你以后就叫龟灵吧。’
她仿佛看到一抹青色的身影在逗弄一只小龟。
她喃喃自语：“……是什么？”
本是截教女仙中绝无仅有的风华，偏生眼眸里只剩下了澄透星辰，懵懵懂懂、近乎纯白地望着他。
她的声音太轻太弱，又是响彻命运长河的嘶吼。
多宝将她护在怀中，不断往黄泉深处走去，他听到她的询问，微微睁眼，眉间的朱砂愈发动人心魄。
他轻声答道：“你的名字是我们的老师取的。”
师妹啊，你知道吗？
你在灵山挣扎醒来过很多次，问过我很多次你的姓名。
龟灵，这是无数次苏醒沉睡之中，你保留的姓名。
你问了我八千九百六十四次，这次是第八千九百六十五次。
你高兴地跳入八宝功德池中三千零八十二次，剩下的次数里抱着我平均转了四十五圈。
转得最多的一次转了九十七圈，然后撞到了菩提树。
西方释尊柔和了眉眼，笑意自心底泛起，又仰起首，看着身边愈来愈昏黄的忘川水。
六道轮回已然近在眼前。
他们越过了生死离别与漫长时光，躲在阴暗处看着截教的一切化为飞灰，然后，第一次，也是再一次踏上了重逢的道途。
无限漫长，而又值得等待。
“所盼皆可得，遗恨皆可偿。”昭明沉静的声音落入龟灵耳中，令她一瞬恍惚。
那声太息自她耳畔拂过，不可言说，难以倾诉，令她心上隐约一颤，不觉牵住了昭明的衣袖，唇齿微启，尚未道出半字。
昭明无声地翕动着睫羽，透过睫毛垂下的淡淡阴影，望着身前之人的动作。
“师姐，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女仙抬起眼眸，干净通透的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纯粹而动人。
她便又笑了起来，透过亘古的时空，带几分憾然，雨声潺潺，落了眸底一池的星光。
女仙渐渐收了笑，认真地把手覆在面前两人的掌心，像是在立下什么约定。
“你们要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龟灵的身影，便隐没在黄泉深处。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唯有昭明手中养魂灯一星灯火葳蕤，沉眠于夜色之下。
多宝仍然低垂着眼眸，微微躬身，掌心抚过身前的曼殊沙华。一袭无垢的僧袍映着血色的花朵，忽而生出几分触目惊心之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