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崩
“我的父神啊,求您指点,我的至爱,我的此生所求,全部的执妄。”
“请指引我向前,死亡或者毁灭。让我靠近她,触碰她,拥有她——”
“我想要万万载的太平,又万万载的长乐,再万万载的安宁……直至洪荒尽头,我等命定的结局。”
“您贪婪的孩子,永不满足的孩子,将付出他的一切,来向您祈求。”
*
日暮西斜,一缕余晖笼着寒凉的疏枝淡影,像溪流一般,轻轻覆住敖瑜微抿的唇角,些许血色若红梅点点,坠落在清溪迢迢尽处。
敖瑜纤长的手指捧着杯盏,茶烟云雾袅袅,弥漫如秋水,模糊了她此刻的神色。
她这个人愈面对焦灼危局,愈是临危不乱。
所以在说话的时候,态度依旧很从容冷静,如同覆满了冰雪的深山森岩。
然而这种近乎死寂的冷漠,出现在敖瑜身上,本身就已经是极端反常了。
原本乖巧懵懂的龙女突然变成这样,更是让太清误解。
是他让她变成这样的。
都是他的错。
他的偏执是最大罪孽。
敖瑜捧着书籍,青丝散下垂于背后,鸦羽似的睫毛压下瞳中思绪,让人看不清里面深深浅浅的情绪。
她一言不发,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扉页上。
她慢吞吞地翻了一页,视线平直地落在字句之间,目光愈发显得淡漠疏离。
纤细的手指仿佛不经意地拈住一页纸,手指摩挲两下,眸中又沉坠下更深的色彩。
“叮铃铃——”
风吹过树梢前悬挂的风铃,令敖瑜陡然从沉思中惊醒。
她朝门扉望去,星辰倒映入澄明的湖中,晚风似比皎月长情三分。
万籁无声,唯独风铃响彻,重复着单调的歌曲。
龙女怔然一瞬,倏忽抬眸。
雪色于无声无息中覆过大地, 又随着漫天溢散的流光,将夜色点燃。
太清慢慢地转过九曲回廊,衣袍曳坠于地,眼眸淡淡地望去。
他那似远山般缥缈的眉微微挑起, 转而轻轻舒展开来,在瞳孔深处酿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宁静,仿佛冰消雪融,极尽三分动人颜色。
“瑜儿的手好凉。”
他直接将敖瑜手里的书拿走放在案上,担忧地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指尖,一转身,准备去关窗。
敖瑜制止了他:“我想看一看雪。”
太清一怔。
敖瑜复又拿起经文,抚摸着纸上的墨痕,轻声说:“大雪一落,天地俱净,茫茫若一色……”
敖瑜手指拈住一页纸翻过,道:“圣人去海边看过雪吗?”
太清看着落雪的群山,神色中的深重忧思渐渐被雪凝聚在一起。
让他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仿佛见到了一只伤重坠落尘泥的孤鹤,本性高洁,不入红尘。
须得百般照料,用心看顾,才不致让她和这昏浊人间互相对峙,世我两伤。
许久,方才弯起眉眼微笑:“想来必是风光清绝,不似人间。”
他广袖一展,将光影骤转。
充盈此间的清寒冷寂在时空的折叠之下,迅速被繁荣喧哗接替。
绚烂的法术光影在下一瞬映入眼帘,原本零星的几枝红梅在刹那间盛放,几近铺天盖地。
敖瑜微微抬眸望去,一袭素华道袍,凛然孤绝的圣人站在窗前,眸色极浅,眼底孤寒未绝,却似有春光轻拂他眉眼,温暖了十方冬雪。
“瑜儿,你看,梅花开了!”
他折了一大捧寒梅,抱在怀中,满庭都浮动着隐约的暗香。
眉目映着窗外的皎洁雪色,清影寂寥。
太清选了一枝最为明艳的红梅,放在敖瑜掌心。
她的身子一震,似落石入水惊起的波澜壮阔,然而只是那么一瞬,她暗沉的背影再度回复平静,以平淡的口吻道:“多谢。”
她说这话时,握着茶杯的手轻轻发颤,那样温热的茶水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漏下,逐渐变得冰凉。
太清无言以对,只能长久地抱住她。
*
苍雪似的衣袍覆过古木盘曲的长阶,往前走了一步,又似恍然般回头看了一眼。
圣人修长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搭上心口,眼中显出片刻的茫然。
太清兀自压下心头的暴虐,眉眼间透着愈发冷淡的色彩。
周身流转着银色的光辉,透着无机质的冷意。
掩映在一片曲水回廊中的楼阁无声矗立着,身后的广寒月不知何时,又挂上了中天。
漫天的雪自窗棂外穿过,拍遍阑干,又坠入星湖一点。
长夜漫漫无尽,尚有温存可贪恋三分。
阵法缓缓地运转着,将周遭之景笼于迷雾之下,亦与外界隔绝。远远眺望此间的圣人负手而立,微微喟叹一声。
*
朝露自叶间坠下,草木于岩缝间生发,衬得此地道场一如往日般宁静。
太清圣人不苟言笑的面容愈发沉静,淡漠地注视着眼前的灵镜。
似有光晕浅浅亮起,镜面上逐渐浮现出一人的面容。
太清维持着往常的淡然模样,唤了一声——‘二弟’。
他们交谈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相对无言,随即镜子上的灵光旋即暗淡下去。
太清轻轻抬起手,冰冷的手指微微触上那面灵镜,感受到了其间暗涌的法则,目光顿时锋锐几分。
倒仍是他平日所见惯的冷淡模样,只是往日藏得颇好的欲念显露出了一丝半点,落在他眉间,添了几分沉沉难言的晦涩。
太清忽而沉下身,似有三分痛苦般按住心脏,额头渗出些许冷汗。
某些过于沉重的,复杂的反复的,绝望而至于死寂的情绪蔓上心头。
这种痛仿佛刻入了他的元神。
他眼中现出隐约的茫然。
太上忘情,清静无为,也是他毕生所求的大道。
太清老子,道祖首徒,道门掌教,天道圣人。
他已经走到了如今地步,仿佛所求之道触手可及,却反而生出了几分迟疑。
这样微妙的,脆弱的,仿佛随时可能被打破的和平。
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他开始质疑他的道了。
他再也不是无坚不摧的。
这便是敖瑜所想要的。
所谓,圣人啊!
混沌的天地骤然倾覆,天为地,地为天,天地颠倒,荒雪流转。
冰雪失去了重量,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这一场声势浩大的颠覆之中,死去,泯灭,归于彻彻底底、永不会重来的虚妄之中。
一身鹤羽的圣人面上漠,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注视着道场一切的发生。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
一切理所当然,一切命中注定。
最后,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太息,自亘古而来,往永劫而去。
“为了得到你,我愿意付出一切作为代价。”
“我的挚爱,请收下我的馈赠,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吧。”
归于无边死寂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生灵听到他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