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

难掩的痛苦之色盈满了龙女原先澄澈的眼眸。

她似乎在看他，目光却又失去了焦距，只于空茫间散入四周。

“为什么……”敖瑜低低的声音里，有着几乎要满溢出的困惑与悲切。

她仿佛在质问着面前这位凌驾众生之上的存在，又或者，她不过是在诘责着自己。

为什么在爱上一个的同时，又喜欢上另一位。

圣人察觉到了她复杂的内心。

他仍是不辨喜怒的模样，自然地接了下去，隐约又带些笑意，“吾原先以为此生都将执着于道途，太上忘情，无心情爱纠葛。”

“可是如今……”

“瑜儿于我，亦为道也。”

无尽的混沌中，敖瑜只记得那一声太息。

长及曳地的冷紫衣袍，尊贵无双中又透出几分隔世的疏离，众生万物于圣人眼中，皆同于光下微尘。

然而，在她看不见的时候，那双漠然虚无的眼眸里，有什么波光碎裂开来。

圣人空无一物的心上，又刻上了她的身影。

逐渐明晰，逐渐深刻，直至深入骨髓，难以拔除。

敖瑜不由打了个寒噤，她眸色空茫，抬眸看向他。

“自三清分家，我孑然一身而来，飘零已久，不知归途。昔日兄弟皆散，至亲陌路；纵有一良缘于前，尚不明汝心，只生怨怼之心，妄念缠身……”

他像是在对敖瑜诉说，剖析内心，又几近自言自语，只闻语调平淡，而不察其言语。

“……而我终究惶然于未来，自痴念生，亦自情动始……”

直至尘埃落定，万物皆休的一句。

“瑜儿……我喜欢你，至死不改的那种。”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该说的，该怨的，该恨的，之前已经道尽，一时间，竟是无言可诉，无语可倾。

在断断续续，一波接着一波袭来的苦痛面前，她不过是绝望风暴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性。

于是圣人微凉的指尖，就这样直直点上了敖瑜的眉心灵台。

微微的刺痛感伴着黑暗袭来，最后落入她眼中的，是圣人一贯的漠然神色。

天光要亮了，而她识海里的永夜，也才刚刚降临了。

*

待敖瑜在怀中沉沉睡去，拉着衣襟的手放松几分。他方抱着她斜倚在塌上，眼眸半阖，眸光极浅，又流露出淡淡的温情。

圣人的姿态则定格在环抱着敖瑜的那一刻，淡然的眉眼微垂，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虔诚来。

圣人何曾需要陪伴呢？

数万个日夜也不过是他漫长且永无止境的生命里的一息光景，连半刻也无需留念。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垂眸瞧去，神念微动。

他的挚爱，在记忆尚未恢复之时，眉眼含笑，眼眸澄澈，满满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神色间是说不出的认真专注，是他漫长岁月里从未见过的灿烂。

比昆仑寒寂的冰雪更为动人，比安静孤寂的首阳山更为瞩目。

是这世间惊心动魄的一曲绝唱，亦是他，太清老子唯一的动心。

圣人眼底倏忽柔软。

只可惜……

他唇边的笑止了一息。

回忆随之戛然而止。

太清眼眸微暗，衬得那抹冷色愈发浓郁。

只可惜，他的瑜儿不会永远依偎在他的羽翼之下，永远信任他、依赖他，听从他的教诲，顺应他的意愿。

与之恰恰相反，记忆复苏，心冷疏离。

乃至于，刀剑相向，不惜离他而去。

“真是……好极了。”

俊美无俦的圣人语气轻缓，怒意却隐隐浮现在眸底。

他到底舍不得去怨他的瑜儿，来不及憎恶清醒透彻的命运，便由着那些许私心，迁怒某位尚在昆仑，先在他之前得到敖瑜的二弟元始。

应是，理所当然的了。

敖瑜静静地靠在他怀间，双目紧闭，模样恬静，竟似丝毫不受威压影响。

瑰丽的红和纯洁的白交织在两人之间，却让人倏忽忆起山巅的细雪，银河倾倒时流淌而下的皎洁星芒，与忘川彼岸瑰丽妖艳的曼珠沙华。

这世间再无其他，会比他二人更为相配。

尚未收敛的道意在太清眼眸中流转，定睛看去，又有若隐若现的道纹，玄妙莫测，沉浮不散。

眸光触及敖瑜，太清下意识柔和了眉眼，低头望向怀中小姑娘。

她鸦羽般的墨色长发垂落着，半张姝绝的小脸埋在他怀里，少了几分杀气腾腾，又添了些许说不出的乖巧懵懂。

只轻轻一眼，便似教人无端心软。

隐约的暗潮在他的眼中汹涌。

太清忽的笑得肆意几分，眼眸中又隐隐约约地灼染上几分怅惘，至深至痛，至死方休。

但是圣人不死不灭，与天齐寿。

于是这怅惘便永生永世，永不磨灭。

“绝艳易凋，连城易脆。”

外表淡然无为的太清圣人远远比他的三弟上清通天还要固执。

他悠悠地叹着：“无悔乎？”

圣人失笑间，自问自答道，“怎么会呢？”

他一字一顿地道，“太清老子，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