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渡佛(三)
文殊菩萨曾经这样赞叹阿难的庄严、多闻:“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佛法如大海,流入阿难心。”
阿难是释迦牟尼佛的堂弟,跟随佛陀出家。
在释尊证悟后,他开始随着释尊周游列国传道讲解佛法,普渡众生。
他年少时出家,在佛前修习佛法数载,佛法之于他,就像是一缕风一滴水,平常而细微。
在随释尊云游出发之前,阿难也以为自己的传道生活会和以前一样,平静而单调的。
但他遇到了一个姑娘,一个终生难忘的姑娘。
更确切一些,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是为他而来,因为她就是自己要渡的情劫。
寺庙里没有女弟子,他也很少出过寺庙,偶尔随着师兄们外出,也是去为信徒解惑。
在那些信佛的信徒眼里,他们这些佛陀弟子都是一心向佛、普渡众生的和尚,哪里可能会有女子打扮妖娆、风姿绰约来见他们。
因此,第一次看到那个一袭红裙、坐在树上晃着腿的女子时,阿难其实是震惊而羞恼的。
这一日细雨霏霏,因着入了春天气和暖,空气里倒是带着桃花饱蘸雨露后的缠绵而蓬勃的香气,好像整个肃穆沉沉的佛寺,也被点染成了氤氲的粉色。
偶尔有风吹过,拂动满树雪色芳菲,花影沉沉欲坠。
她掐了手边一枝供着的碧桃花在手心把玩,那明媚的胭脂色衬得素手纤纤,红白各生艳雅。
花瓣落在她莹白如玉的面颊上,笑声如风中银铃般清脆呖呖。
而阿难却默然转身,疾步离开。
后来,他追随释尊一起在各国各城镇游走,陪着释尊传道讲经。
再遇时,她就站在人群中,虔诚参拜,追求佛法。
晴暖的阳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尘,一丝丝落在她的身上,亦沾染了那种明亮的光晕。
那个女子就跟在他们一行人身后,就在那里看着,两端互不相干。
然而却丝丝缕缕,无处不在。
远远的,或嗔或笑,在他的面前绽放。
佛陀成道的第六年,从南方的摩揭陀国回到故乡迦毘罗卫城。
上自净饭王,下至释迦族所有的人等,都到城外欢迎佛陀,这中间没有参加欢迎行列的唯有耶输陀罗和罗怙罗。
十多年不见丈夫的耶输陀罗,实在不愿在公众的场所见到佛陀。
当然,这时耶输陀罗妃心中,比什么人都急于要见佛陀,为了礼法、为了自尊,她不得不忍耐着。
她清晰地感到命运的无常如同一柄冰凉而不见锋刃的利刀,你根本不知道它隐藏在何地,只能默默地承受它随时随地都可能的锐利刺入,眼见着自己的血汩汩而出,生生忍住。
她走到宫中的一座高楼上,想从门窗的隙缝中先见一见被人迎接的佛陀。
离开十多年的佛陀,耶输陀罗还是第一次偷偷的见到,这十多年来,像梦似的,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正在这时,十多岁的罗怙罗走来,不太懂事的他,这时怎样也想不出母亲心中的感慨,他只觉得母亲今天威严得令人不敢亲近,不过,这终究是自己慈爱的母亲。
“母妃,王祖母说父王回来了。”他指着下面如潮的人群,天真的问道,“母妃,你看,宫门口来了那么多的人,父王一定也在里面,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耶输陀罗沉默地拥住他,将自己心底的伤感化作拥抱时的力气,支撑着自己随时会倒下的身体。
已经十多岁的孩子了,从他的口中还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样子的人。
这样的问话,听在耶输陀罗心中,真是感慨万千,大人的心里、大人的情感,做孩子的总无法完全知道。
耶输陀罗颤抖着声音,一手抱着罗怙罗,一手指着遥远的宫门外。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安慰此时都是无力的,眼眶中含着泪水,回答罗怙罗道:“你看!在那一群沙门中,显得最庄严的就是你的父王。”
这时候的罗睺罗,两颗明亮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很惊奇的说道:“我不认识我的父王,我所知道的唯有王祖父,还有最疼爱我的王祖母和母妃。”
有晶莹的液体漾得眼前模糊一片,几乎要喷薄而出,她却只能死死忍住,隐忍着不肯掉下。
是,若连她都落泪,岂不让她的孩子也跟着更伤心。
耶输陀罗含在眼眶中的泪珠险些掉下来,滴在罗怙罗的头上,她紧紧的捏着罗怙罗的手,退回自己的宫中。
她换上了最华丽的衣裙,等待自己昔日的夫君前来,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她仰起面,感受着夜来的风吹干眼底泪水时那种稀薄的刺痛,檐下的绯色宫灯被风吹得晃转如陀螺,像是磷火一样缥缈不定。
她听着遥远的宫门口断断续续有人群的欢呼声传来,心底的感伤越来越浓。
耶输陀罗此刻的心,像一塘池水投进一块大石头,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点也不能平静。
正在她哭着等的时候,佛陀像是察知她的心,匆匆和众人招呼后,就带着阿难、舍利弗和目犍连到内宫中探望她。
一个是成了正觉的佛陀,一个仍是很年轻的宫妃,像这样的相逢,为很多人所关心着。
庄严的佛陀,静静的一瞬间,是同情、是怜悯、是慈悲的看着耶输陀罗。
多情美貌的耶输陀罗,是爱,是恨,是千变万化的情绪交织在心中。
耶输陀罗哭着,佛陀默然的立着。
殿内殿外,皆是寂寂。
只有庭前几树石榴开得如火如荼,一阵风过,吹得满树繁花烈烈如焚,几乎烧红了半院空庭。
耶输陀罗怔了怔,想起那原是她与太子大婚时,父王命人移栽到宫中的石榴,以示多子多福。
殿中敞亮,外头宫人的一言半语偶尔落进,像投进湖心的石子,泛起涟漪点点。
等到她那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才觉悟到她和佛陀之间有一条不能越过的鸿沟,想到佛陀是佛陀,不会再用一些甜蜜的温言来安慰她,她这才拭干眼泪,扶着罗怙罗,在佛陀的足前跪了下去。
而一旁的阿难看到他那个平和慈悲到恍若一尊神佛的释尊,在那个太子妃面前,似乎也多了几分温度。
阿难只是个旁观者,他从什么都不懂,再到理解悲哀,用了五百年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