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16）

阿聆说的很久并不是开玩笑。

她的确在清水镇待了很久——这个时间，是三年。

期间赤水丰隆自然不止一次来寻过她，不过两个人也相处不了太久，便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

不过即使如此，两人也都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是以，他们的关系一如既往。

三年的时间…阿聆觉得自己在清水镇待的已经够久了了。

所以她准备离开了。

她打算这次采完药回去，便要同六哥等人告别了——如果她没有碰到熟人的话。

山里的那位九头妖暂且不提，阿聆从山里采药回来，再去找玟小六，便发现他们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个男子。

受伤严重的男子。

男子整张脸青紫，肿如猪头，完全看不清五官，大大的头，配上没有一两肉的芦柴棒身躯，怪异得可怕。

他身上应该是被玟小六上了药，包裹得很严实。

说实话，阿聆本不该认出他。

毕竟他们二人，仅仅只有一面之缘。

可她偏偏两眼就把人认了出来——

她第一次见涂山璟，对方还是个风姿清雅的贵公子。

可她第二次见到涂山璟，对方却成了一个满身是伤，连乞丐都不如的废物。

阿聆觉得自己有必要将此事告知赤水丰隆。

但是想了想…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征求一下涂山少主的意见。

涂山璟伤得很重，人已经晕过去了。

阿聆看了看他的伤势，转头去找玟小六了解情况。

“阿聆姑娘，你可别这样看着我，我就是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这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我没有踩坏可他的烧饼，还收了他的花…”

阿聆打断她乱七八糟的话：“所以，他的伤势怎么样？”

玟小六愣住：“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阿聆姑娘你不是来教训我的啊？唉，我这不是被老木说怕了…以为你也不赞同我救人呢…你问这人的伤势么？”

玟小六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他给人处理伤势的时候，男子的身上全是交错的伤痕，有鞭痕、刺伤、烫伤，胸膛上还有一大片发黑的焦皮，显然是烙铁印，因为身上没肉，肋骨根根分明，那焦煳的皮松垮垮地浮在肋骨上。

拿起男子的胳膊，手上的指甲已经全部被拔掉，泡了水，个个肿起，血肉模糊。

再轻轻放下他的胳膊，检查男子的腿，右腿的小腿骨被敲断了，十个脚趾的指甲也被拔掉，脚底板有几个血洞，显然被长钉子钉过。

最后退下人的裤子——大腿外侧到臀腰也是各种各样的伤痕，但和大腿内侧的酷刑比起来，已不值一提。男子大腿内侧的皮被割得七零八落，从膝盖一直到大腿根，因为伤口有新有旧，颜色有深有浅，看着就像块缀满补丁的破布，十分刺目。那实施酷刑的人很懂得人体的极限，知道人双腿间的这块地方是最柔软敏感的，每次割上一片皮，让他痛不欲生，却不会让他死。

说实话，玟小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种残酷的情形了。

阿聆陷入沉默。

这样的酷刑…必然是与涂山少主有着深仇大恨的人才能够做的出来。

涂山篌…

真的会是那位涂山大公子么？

阿聆不知道。

她打算等涂山璟醒过来再说后来的事情。

当然，说是说不了的。

因为涂山璟的喉咙也受伤了，根本说不了话。

看到阿聆，对方显然怔住了。

…涂山璟大抵没想到阿聆能够认出此刻的他，所以只是怔了一瞬，整个人便平静了下来，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像个活死人。

阿聆对此不算意外。

但她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

玟小六此刻并不在，屋子里只有阿聆和涂山璟——这几年的相处下来，玟小六对待阿聆实在是放心不过，所以放她一个人待在他自己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涂山少主。”

阿聆看着涂山璟，很平静地，语气如常地唤出这一个称呼。

涂山璟似乎颤抖了一下。

他抬眸看向阿聆，却又很快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有点不想面对现实。

阿聆表示理解。

“你的身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她大抵能猜到涂山璟的顾忌，开口安抚对方道：“你的下落，目前也只有我知道。但丰隆公子偶尔会来这里与我见面…涂山少主，这件事情…你希望我告诉你的朋友么？”

“…如果不希望，那你就睁开眼睛好了。”

“希望的话…就维持原样吧。”

涂山璟慢慢睁开眼睛。

他对上少女平静的视线。

他想要从这双眼睛里找出什么情绪，但并没有——就像那个叫玟小六的人一样，平静的，清澈的，像一汪干净的泉。

“那么…我知道涂山少主的回答了。”

阿聆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而后轻声开口：“你放心，从此刻开始…我不认识你。”

“你只是六哥好心捡回来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阿聆说话算话，说不认识涂山璟，便当真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过。

但说是说不认识，有了涂山璟的存在，阿聆倒也不好干脆地一走了之了。

她决定在清水镇再待上一段时间。

毕竟是丰隆公子的朋友…她总不好让人在她面前废了吧？

所以，在知晓对方的腿可能恢复不了时，她还是出了手。

当然，没让涂山璟知道。

她怕对方受不了。

玟小六对待涂山璟这个伤员倒是很尽心尽力，一连大半年，他都在亲自照顾涂山璟。

大半年后，涂山璟身上的伤渐渐康复，手上脚上的指甲还没完全长好，但见水已经没问题，于是玟小六不再帮他擦洗身体，而是准备了浴桶，让他正儿八经地洗个澡。

后来，也是他自己照顾自己。

有涂山璟在，阿聆去玟小六那里反而去的少了——她用的理由是，男女授受不亲。

玟小六那里的男子实在是太多了，阿聆去不太合适。

玟小六便明白了什么。

他是知道有人三番两次来寻阿聆姑娘的事的…也曾经远远看过那人一眼：一身贵气，虽然看上去总是笑意盈盈的，但周身那种身为高等神族的傲气却是很难掩饰的。

不过，和阿聆姑娘很相配。

这样一来，阿聆姑娘的确不太适合整日待在他们家中。

但有一点奇特的是…

玟小六看了看院子里的阿聆，又看了看待在屋子里，始终保持沉默的涂山璟。

…这人，似乎对阿聆姑娘有几分关注。

他又想到那个浑身贵气的高等神族，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喜欢阿聆姑娘？”

涂山璟：“…？”

他抬眸看向玟小六，情绪罕见的，有了一丝波动。

玟小六便以为自己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当即好心提醒道：“…阿聆姑娘应该有喜欢的人，那个人…嗯，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我知道，阿聆姑娘生的很好看，性子也很好…但是你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被小六精心照顾了大半年，涂山璟虽然不像刚开始似的瘦得皮包骨头，可依旧算不得多强健。

阿聆姑娘就算再怎么善良…也不可能看上现在的他吧？

涂山璟对于他的荒谬言论只能保持沉默。

玟小六却以为自己的话令他自卑了。

他有点心虚，又不免有点唏嘘。

…他也不是很喜欢做那种搅乱人姻缘的事情，但是阿聆姑娘…真不行啊。

这人身份还不明呢。

他不能让阿聆姑娘踏进火坑。

涂山璟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

阿聆得出结论之后，便琢磨着开始准备离开的事宜了。

她开口同玟小六等人告辞。

一众人都同阿聆打了招呼。

等到阿聆离开，玟小六出了门，揉着甘草看向涂山璟说：“如果腿脚疼得不厉害，尽量多动动，再过两三个月应该可以离开了。”

涂山璟低头，凝视着小六，“我、无处、可去。”大概几年没有说过话了，声音喑哑，吐词很是艰涩。

玟小六跷着二郎腿，嚼着甘草问：“无处可去，真的假的？”

涂山璟点了下头。

玟小六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地摇了下头。

“不知道？忘记了？不想告诉我？”

“你、救我。我、是、你的仆人。赐名。”

玟小六呸的一口吐出甘草渣，“我看你可不像个居人之下、听人命令的人，我不想要你。”

涂山璟低垂着眼眸，“我、听、你。”

玟小六把一小截甘草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以后见了认识你的人，你也听我的？”

涂山璟抿着唇，纤弱的指紧紧地抓在窗台上，泛出青白，半晌不说话。

玟小六正要笑，对方却抬眸凝视着他：“听！”清澈黑亮的眼眸好似两团火焰，要把那个“听”字烙印到他的心底。

玟小六怔了下，说道：“那你留下吧。”

涂山璟唇角抿了抿，好似要笑，却又完全看不出来。玟小六把一截甘草扔给他，“去一边坐着，嚼着吃了。”

涂山璟便乖乖坐到一边的石阶上，慢慢撕开甘草，掰了一小截放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