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111)
这种地方,风水不那么养人。
本地姑娘的皮肤大多粗糙。
沈归楹和姜雪宁这样京城繁华地养出来的姑娘,又实在是水灵灵娇艳逼人,还夹在一堆皮糙肉厚的兵士之中,骑在马上,所过之处瞧见她们的人无不惊艳,甚至有那不懂事的小孩儿手里举着馍,追在后头喊“仙女姐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虽然有姜雪宁在,但燕临也没太在意。
他一一指着路边的东西同沈归楹讲,只是嗓音听着比当初厚了一些,也不再完全是贵公子一般的无忧无虑。
他见过了沉浮,明晰了世情。
便是讲那路边的一粥一饭,都有一种不同于旧日的悯恤,知道这些凡俗百姓何时作,何时息,一旦谷打出来能得多少米,东街的铁匠铺里又是不是有个瘸腿的老婆婆…
沈归楹听了一阵,不由转过头去看他。
年轻将军的轮廓,深邃坚忍。
…倒也不是一点没变。
沈归楹如是想着:…还是变了许多的。
变得比从前…更好了。
同路随护的兵卒看着这一幕,却都是又惊异,又迷惑。
燕将军初来乍到,手段算得上雷厉风行,虽然研究布防时,经常与兵卒们一道同吃同住,半点不像是曾当过小侯爷的人,十分平易近人,可谁也没见过他这样对人啊。
这好看姑娘,究竟何方神圣?
边关城池,多为屯兵之用。
将军府建在城池中心位置,乃是历朝驻扎忻州、驻守雁门关的将领的府邸,内设机要印房,册房、粮饷处等,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其占地在忻州这样的小城,已经算得上极广。
燕临一路带着他们,很快便到了门口。
“城中早得了谢先生前来督军的消息,军中有品级的大小将领,都已经在内等候。”
他在门口下马,将缰绳交给了一旁的军士,还顺手扶了旁边要下马的沈归楹一把,对从车内出来的谢危这般说道,然后摆手。
“先生请。”
谢危未着官服,只一身素衣。
旁人只听说这两日边城里有个京中的大官来,一直都在心里揣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今瞧见,都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便是惊叹。
这样的人竟然是个官儿?
谢危倒没看其他人,下得车后随同燕临一道跨上台阶,走入将军府中,只问:“议事,一起。”
沈归楹点点头:“好。”
啊?
众人一时怔住,下意识地看向燕临。
燕临自然没有意见,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下:“楹楹当然一起。”
众人便乖乖不说话了。
沈归楹又偏头看向姜雪宁:“你呢?有兴趣一起么?”
姜雪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我?”
沈归楹看着她,没说话。
谢危和燕临也偏头看着她。
姜雪宁:“…”
“不用了不用了。”
她果断摇头,呐呐道:“…我哪里听得懂?还是让燕将军指个人带我去休息吧?”
也行。
沈归楹点了点头,便让畔柳带她去休息了。
姜雪宁离开,一行人便进了门。
边关驻军十万,有名有姓的将领也有十好几号人,且还要算上忻州本地的州府官员,所以三人去见时倒是颇为热闹。
他们镇定自若,这些人却多少有些忐忑。
毕竟眼见着就要挑起战役的先例,他们各有各的担心。
燕临是月前到的忻州。
单枪匹马。
那时他身上既无调令,也无圣旨,甚至还是个擅自离开流徙之地的“罪臣”,不过好在边关上认识他的人不多,正好趁此机会将边关的情况摸透了。
勇毅侯府原本便领兵作战。
边关将领中有不少都是他父亲燕牧的旧部。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
可偏偏侯府出事后,许多人也因此受了牵累,要么在军中不得更进一步,要么被撤职贬职,掌管忻州十万驻军的自然属于薛氏那一派。
所以刚掌权的那一日,为了日后调令能行,如臂使指,燕临做了一件事。
杀鸡儆猴。
不听话的,全都斩了。
沈归楹和谢危对此倒也不算意外。
要想在这样一个地方站稳脚跟,真正地执掌兵权,杀伐果断的手段少不了。也唯有杀鸡儆猴,才能让剩下那些人心有戚戚,才能让军中那些侯府旧部真正地心服。
而且,燕临这一手,显然很成功。
端看今日这一路以来的情况,就知道燕临已经完全掌控了此地。
他们既然来了,自然先了解一番城中情况。
这些将领最担心的莫过于粮草情况。
朝廷派谢危来说是督军,实则是为了防止边关哗变,自然不会准备什么粮草的事,可以说甚至连半点风声都没有。可他们都另有打算,大月是一定要打,沈芷衣也一定要救,是以回应有关粮草的质疑时并无半点慌乱,只说粮草辎重都已经在路上,请众人不必担心。
他这样来自京城的大官都说了,众人也就稍稍放心了一些。
议事毕,只说晚上设宴为谢危接风洗尘,便都告退。
厅内只留下谢危与燕临,以及沈归楹。
茶盏中的茶水,已只余下一点温度。
谢危端起来喝了一口。
沈归楹也渴了,端起自己的茶杯来想喝口茶。
谢危立刻阻止她:“凉了,勿用。”
…凉了?
沈归楹垂眸看了眼手中的茶杯,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放下来了。
燕临:“…”
他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沉默一瞬,而后便笑着开口:“楹楹喝茶是因为渴了么?我让人重新送热茶进来?”
他这般说着,却注视着谢危,眼底少见地出现了几分犹豫,甚至含了一种别样的打量。
他试图从青年眉眼里分辨出什么来,试图与父亲这两年来的企盼与守望对出些许端倪。
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青年神色淡淡,看不出分毫端倪。
沈归楹倒是没注意他的视线,只是摇摇头,示意不用那么麻烦。
燕临又不由得沉默了。
当初勇毅侯府几蒙抄家灭族之难,幸而背后有人出手相助。
这个人便是谢危。
可他与侯府有什么关系呢?明面上一点也没有,只不过是他入宫读书时的先生罢了。
当初,父亲病中时,燕临曾有过自己的猜测,向他问:“谢先生到底是谁?”
父亲咳嗽得厉害,却不肯吐露更多。
只是眼底含着泪,同他说:“是你要完全相信的人。”
那时候,他心底便有了冥冥中的答案。
燕临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些年,多谢先生照应。”
谢危搭着眼帘:“侯爷可还好?”
燕临道:“往年在京城总有些事情压身,病根是早落下的,去黄州的路上严重了些。不过到那边之后,日子清苦下来,后来又清闲下来,更好似打开了什么心结似的,反而养好了。我离开黄州时,吕老板前来照应,人已经安顿妥当。”
谢危便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他从来不是容易亲近的人。
燕临也很难想,旧日的先生竟是自己的长兄,眨了眨眼,到底改不了称呼,又问:“先生此来,朝廷那边怎么办?”
“还有…”
他抬眸看向沈归楹:“楹楹你…”
“燕临,”沈归楹打断他的话,声音很认真:“我不会有事。”
“而且…你知道的,我来,不仅仅是为了阿姐。”
“…我以为你早该知道我想要做什么的。”
燕临微微一怔。
楹楹想做什么…
他有点着急,急忙解释道:“楹楹,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会帮你的…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毕竟你这一趟出门别人都不知道,若被京师那边知晓…我是担心你,没有其他的意思…”
“你…”青年一紧张,又露出沈归楹熟悉的,少年稚气的可怜巴巴模样:“…你别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
沈归楹睫毛颤了颤,避开他的目光,语气淡然地开口:“…只是燕临,你如今,别再把我当做什么拖累了。”
“我这里,出不了什么问题。”
拖累…
燕临抿了抿唇,很认真地反驳:“…楹楹不是拖累的。”
这下换成沈归楹一怔了。
青年的表情很认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颊,一字一顿道:“我从来没有认为楹楹是拖累…相反,楹楹在我心里…很厉害。”
不是拖累。
是…他的盔甲。
也是智囊。
他一直都知道,楹楹很聪明。
所以,他从没有看轻她。
沈归楹抿了抿唇,正欲说什么,一旁的谢危却是淡声开了口:
“不是在说朝廷那边?”
燕临红着耳根回过神来:“对…先生,我们继续说。”
“继续说,我们便要告知你一个消息。”
谢危面色沉静,语气如常地开口:“…沈琅,如今已经死了。”
燕临一怔:“…啊?”
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可是圣旨…”
“那是我们的人下的,”沈归楹补充回答道:“如今的沈琅…是一个替身。”
“真正的沈琅…”
她云淡风轻:
“…早就已经被我杀了。”
燕临:“…”
他一时间,不免又怔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