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108)补更
谢危便立刻知晓了她的意思。
青年眸中笑意一闪而过,而后顺着少女的意思,坐低下来。
矮她一截。
嗯,这样很顺眼。
沈归楹很满意。
两人继续交谈。
沈归楹不打算同他说废话,所以单刀直入地再一次询问:“五石散,是真的?”
谢危终于慢慢蹙了眉,先前那轻松的神态也消下去几分,沉默地望了她片刻,并未否认:“是真。”
这答案本是沈归楹意料之中。
可真听他亲口说出来时,她仍旧感觉到了一种无法理喻的荒谬,一时间语气不太对劲:“堂堂一朝少师,天下士人表率,你难道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有那些昏聩荒唐、愚蠢轻狂之人,才奉之为解忧药。”
“先生,竟想和他们一道,自甘堕落吗?”
她话说得其实不狠。
语气也不算重。
可很久没人敢跟他这样说话了。
回首过往某些夜深长坐灯前等待天明的时候,谢危安静极了,认真地慢慢道:“往后不会了。”
沈归楹不由得微微怔住。
…他这个回答,对于她而言,其实不算意外。
但…
分明平凡的一句话,在谢危的注视中,竟说出了一种缱绻而郑重的意味,仿佛这是他对人许下的承诺一般。
而这个人,正是自己。
沈归楹觉得哪里变了。
——谢危对她,似乎有哪里变了。
以前虽然也是这般…以前他虽然也什么都会答应她,但…
她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但…就是不对。
很不对劲。
沈归楹心里本能涌起警惕。
谢危仍旧温温地看着她:“臣不骗公主,公主…不相信吗?”
沈归楹心底越觉凛然。
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分毫情绪,只是冷静地点了点头:“…我自然是相信先生的,希望先生说到做到。”
谢危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这是自然。”
谢危既然答应了,沈归楹便也不再在这个事情上面多言,避开青年带笑的视线后,转而问起了他们接下来的安排。
谢危嘴角弯存的那一点隐微的笑意,忽然之间,慢慢消没。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
虽然沈归楹什么情绪也没有显露,甚至语气都一如既往,但他还是察觉到了少女声音里微不可觉的情绪变化。
…是…发现了么?
谢危敛了敛眸,掩去眸中的深意。
…无妨,发现了就发现了。
左右…都没有关系。
沈归楹既然要谈正事,自然没有闲心去观察谢危。
等到交谈完,她便起身准备走人。
没想到谢危忽然叫了她一声:“公主。”
沈归楹一怔,还是转头去看他:“先生有何指教?”
谢危抬了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那琴弦立时颤颤地震动,流泻出颤颤的余音。
他眸底光华流转,望着她笑。
只是那笑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揶揄和戏谑,轻飘飘道:“臣还以为,公主此番是记恨,恼臣说你做的东西难吃,来兴师问罪的。”
对于他这话,沈归楹只沉默了一瞬。
而后她表达出了自己的感受:“…呵呵。”
谢危:“…”
他眸中笑意更深了。
“先生若嫌,当时便该吐出来,”她语气凉嗖嗖:“此刻提及,着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让人不耻。”
被她这么一说,谢危舒坦极了。
青年瞳孔里的笑意,像是柳叶梢尖那一点清透的春日风光,只道:“臣没本事,吐不出来。往后做给公主尝尝,但叫公主心服口服,如何?”
赤裸裸的打脸!
沈归楹不想理他,丢下一句“不敢劳先生尊驾”之后,直接走了。
谢危也不留她,就这么笑看着。
沈归楹出了门。
谢危笑了有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抬眸望着那雪白透亮的窗纸,菱花窗格在上面留有模糊的阴影,也在他眸底留了几道阴翳。
他静默片刻,皱了眉道:“剑书,找几只猫来。”
剑书瞬间感到悚然!
他都半晌没动。
谢危却已收回目光,垂眸掩去那一掠而过的戾气,只把面前的琴推开,淡淡道:“去。”
虽然被她护着的感觉很好…
但,谢危不希望以后再遇到那样的情况。
遇到…他被她护着,拖累她的情况。
沈归楹回了自己的房间。
姜雪宁还在里面等着。
见沈归楹回来,她便立刻抬步上去询问情况:“殿下,你与先生商量好了吗?”
…这么着急呀?
沈归楹弯了弯唇角,对姜雪宁这态度很满意:“自然好了。”
她这么说,姜雪宁立刻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想到什么,心提了起来,很小声地开口询问:“殿下,那…如今我等滞留济南,与边关尚有千里之遥。燕临乃是罪臣之身,且已经提前赶往边关,他没我们照应,不会遇上难事吧?”
“还有,我们要救长公主,就要打大月,要打大月就必有兵权。先前一路上不敢询问,可如今…不知兵权,从何而来?”
难道就这样举义旗反了?
可燕临一族流放,人都在黄州,就算有豢养私兵,也不可能远赴千里去边关作战。光那动静就瞒不了人,打草惊蛇之下,朝廷不可能眼睁睁看着。
届时又如何成事?
所以姜雪宁的问题,可以说问到了点上。
沈归楹对于这事倒也没隐瞒:“矫诏。”
矫诏?!
姜雪宁被这两个字惊得头皮一炸,然而迅速地思考一番,便发现这几乎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谢危常在内阁议事,对朝廷一应动向了如指掌,若由他出面,带着所谓的“圣旨”,将边关的兵权交与燕临之手,谁人敢有质疑?等边关向朝廷确认,或者开战的消息传到中原,只怕仗都已经打完了!
待得长公主既安,再举兵入京又有何难?
至于届时长公主会有什么反应…
姜雪宁却不愿往下想了,因为她并没有能力改变大局,也并没有资格阻止含冤忍辱的人们洗雪复仇。
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想要借此平复为沈归楹这二字忽然激荡起来的心绪。
她思绪回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沈归楹却意识到她想安慰自己,摇了摇头,语气淡淡地阻断了她的话:“宁二姑娘不用安慰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至于阿姐到底怎么想…”
她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我不在意。”
因为,即便阿姐不愿意,她也不可能改变主意。
她就是这样的人。
自私自利,最在乎自己。
她…只在乎自己。
能够好好修养,沈归楹的身体恢复起来很快。
毕竟在山中那段时间虽然过于紧绷,可被谢危背回来的一路上就睡了个好觉,醒来后身子虽然发虚,可大夫调养得好,没两天就好了起来。
谢危却着实有一番折腾。
那周大夫说是在雪地里走久了,腿脚有冻伤,短时间内最好不要随便下地乱走。又有见着煎好的药时不时往屋子里端,大夫背着药囊带着针灸,推拿活血。
直到第六日,沈归楹偶然推开窗,才瞧见他站在了走廊下。
谢危毕竟是皇帝近臣、朝中重臣。
打他来到济南府之后,此处的不少官员都跑来拜谒,他也完全来者不拒,对人却分毫不提自己要去边关的事,反而说路上是遇到了不明人的截杀伏击,责令济南府与沿路各省严加追查审问。
谁会对此起疑心呢?
即便有人奇怪谢危来此之前没有半点风声,也被这人轻飘飘的一句“奉诏暗访”给糊弄过去。
毕竟谢危手上,是真真切切有圣旨的。
是以,各省都回去彻查此事,只疑心是逆党作乱。
沈归楹有时候都佩服他,这种冠冕堂皇、胆大妄为的事,他竟然也敢做,而且因为前期的借口找得好,根本都不会有人怀疑他。
可怜这些个官员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哪里知道,这位圣人似的谢少师,根本就是心怀不轨的反贼呢?
重新出得门来的谢危,气色比起她去看的那一日,似乎又好了许多。
青年的墨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束了,大半都披散下来,身上也是轻袍缓带,只那雪似的道袍简单到了一种返璞归真之境,反衬出一种不染浮华的清净。
是种静逸的风流。
她瞧见他时,他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沈归楹还记得她去寻谢危那一日察觉到的不对劲。
所以这几日,她再也没去寻过这人。
可眼下视线对个正着,总不能当没看见吧?
她远远示意,打了个招呼。
谢危看她半晌,似乎打量着什么,末了只一笑,既没说话,也没有要走过去的意思,反而是顺着长廊继续往前走,出去后便往南边走。
那并不是大门的方向。
这些天她虽然没出过门,可院落就这么大点,平日散步都摸了个清楚,一眼就看出南边分明是厨房。
一时之间,她为之哑然。
脑海里却冒出当日谢危那句“往后做给你尝尝,好叫你心服口服”来。
这人…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一时间,沈归楹又不由得沉默了。
她着实不懂少师大人这莫名其妙的…坚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