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104)
谢危静默得像尊雕像。
…这人又在想什么?
沈归楹沉默了一瞬,而后到了他身旁坐下,语气淡淡:“先生,我在同你说话。”
谢危头也不偏道:“影响不大。”
影响不大?
沈归楹一般情况下并不会怀疑谢危的话,对方既然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盯着他盯了一阵,而后叹了口气道:“…那,对先生的影响呢?”
谢危沉默了。
他收回目光,微微弯了弯唇角,声音很轻:“…公主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所以…公主明知道,怎么还来问臣呢?”
“这对臣的影响…自然是很大的。”
沈归楹:“…”
她轻笑一声:“先生…还真是意外的实诚。”
“不实诚,公主难道便不知道了么?”轻轻咳了两声,谢危抬起手捂了捂唇,继续低声道:“…在公主面前,臣自然是实诚的。”
沈归楹不置可否。
她再次抬眸看了眼洞外,而后开口:“…雪要停了。”
“先生,不妨和我讲讲,你与宁二姑娘当年一起入京的事情吧?”
他与宁二?
谢危没想到她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
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提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公主…”
谢危慢条斯理理了理袍摆,平静地抬眸看过去:“对这件事感兴趣?”
“若不敢兴趣,便不会问了。”
沈归楹点了点头,轻声道:“先生介意同我说一说么?”
“此前…我只知道个大概,”她弯了唇角,意味不明地开口:“但是现在我想知道…整件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章法。”
她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
谢危沉默了一瞬,到底还是开了口:“…当年,臣借了姜伯游的势,被他安排着回京——然而恰好宁二姑娘的身世一事被曝出,姜伯游便干脆安排臣与宁二姑娘同行。”
“臣本就是暗中入京,有宁二姑娘这么一个幌子,事情便也方便许多。”
“但是…途中并不算顺利。”
既然沈归楹想知道实情,谢危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他记忆力很好,即便是现在,也能把当初遭遇的事情完完全全描述出来。
他同姜雪宁一道入京,然而中途出了意外,他们与家丁们走失。
他们逃至山林,然而…
“那天的雪,很大。”
谢危一字一顿轻声道:“公主知晓…臣讨厌雪,再加上当时正在病中…离魂症发作,便说了一些,不该被宁二姑娘知晓的事情。”
“不过后来宁二姑娘没有提及…她于臣又有救命之恩,所以…臣没有动手。”
当然,如果早知道宁二如今会这么入公主的眼,他当年就不该迟疑心软,而是该早直接动手了。
即使,宁二此人偶尔帮得上他们的忙。
谢危不在意这么一点小忙。
沈归楹不知道谢危的想法,她听完对方说的话,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嗓音淡淡道:“我的好奇心被满足了,先生继续休息吧。”
“这里,我一个人守着就好了。”
谢危无话了。
他是真的不明白沈归楹问这么一遭的用意,但被她这个问题问的也没有什么心思看雪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靠在洞壁休憩。
见他休息,沈归楹便也松了口气。
她开始考虑自己的事情。
刚开始,沈归楹还没发现什么异样。
到了第二天,她发现原本在自己梦中偶尔会响起的压抑着的咳嗽,原来并不是梦。
谢危开始咳嗽。
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他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辨的速度苍白下来。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块獐子肉。
也是这天,她将雪装进水囊化掉后,递给谢危,而他没有准确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沈归楹不由得拧紧了眉心。
谢危那双眼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公主也看到了,现在臣已经没有用了。所以,公主若想尽快赶到边关,去救长公主,就该带着东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远远的。”
沈归楹想,这人怎么这样?
她没有泄露半点多余的情绪,只声音平静道:“你难道想死在这里吗?”
谢危又咳嗽一声,唇畔的笑意轻轻漾开,道:
“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至少好过沦为人手中的筹码。
生由己,死由己。
“可是…”沈归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语气淡淡:“先生,我可不想你死在这里。”
“我也不想死在这里。”
额头不烫,至少证明没有发烧。
这算是最好的消息了。
沈归楹如是想着,面上表情却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先生之前从来没让我赌输过…所以这一次,也不会的…对吧?”
对…吗?
谢危沉默着,没有应声。
沈归楹也没理会他的态度,只是转过身,直接出了山洞。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
外头刮面的寒风一吹,那口气才渐渐缓过来。
谢危从始至终坐在那边没动,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将其轻轻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这样,她就成功甩开了他这么一个魔鬼。
…她若是不走…
眸光一点点暗了下来,谢危用力地攥紧水囊,很冷静地想:…她若是不走…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甩开他。
死也不能。
他脑中这个想法一出,脚步声便重新临近,进了山洞,少女冷冷地说:“外面雪停了,出了太阳,天气很快会暖和起来,我们很快就能启程了。”
谢危怔住了。
他抬了眸,看向少女漂亮的眉眼。
眸光,幽深而炙热。
沈归楹眉心一紧,避开他的眼神,而后转身在一旁重新坐下。
谢危轻轻弯起唇角。
他其实不信她方才的话。
毕竟谁都知道,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阳,雪还堆了满山,接下来的日子才难过。
可接下来的日子里,沈归楹根本不提走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听见谢危那番话。
从这一天开始,由她来烤吃的。
只是有时过火,有时不够,总要折腾上好几趟,才能顺顺利利吃到嘴里。
谢危并不抱怨。
但也许更是没力气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气越来越冷后,也变得越来越严重,末了有些烧起来,一闭上眼,妖魔鬼怪横行,魑魅魍魉当道。
一时是那些关押在一起的孩童们天真恐惧的眼,一时是平南王及其逆党耸峙如山的刀剑…
那妖道的脸孔因为气急败坏而扭曲。
他们将他绑到了城墙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图以他的性命要挟城下退兵。
然后便是千军万马,尸山血海。
有谁在冥冥中呼喊着他。
于是他朝着那边走去。
可又有一只手从虚空中伸过来,死死地将他拽住,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锅里,他好想大声地叫喊出来。
救我——
然而天地间没有他的声音。
他像是一只徘徊的游魂,顶着终将毁灭的躯壳,挣扎出满身疮痍,却凭着那口气藏在暗中窥伺!
一个声音从茫茫大雾的深处,焦急地传来,对他喊:“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藏在黑暗里,桀桀怪笑:“你早该死了!这样苦,这样痛,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还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梦中逡巡,从他躯壳深处生长而出,如同一张巨网捆缚了他的心魂。
他没有刀,没有剑。
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直到在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境地里,一只冰沁沁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谢危感觉到了一阵战栗,终于从那压抑的梦境中逃了出来。
紧紧地,抓住了这只手!
“谢危?”
沈归楹只觉得自己这几天都要把下半辈子的眉头皱完了,她看着自己被谢危攥住的手腕,又低声唤了一句:“谢危。”
可他没有反应。
沈归楹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脉搏,看他已然意志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变化?
到底醒没醒?
沈归楹心下有些担忧,换了只手去推人:“谢危,你醒了?”
青年还是没有回话。
他手指太过用力,抓得她生疼,于是沈归楹稍微用力地挣扎起来。
然而他却握得更紧:“你去哪里?”
沙哑的嗓音低沉极了,听得人心惊肉跳。
沈归楹不由得一怔。
这是…醒了?
现下正是夜深。
他们捡来的柴禾即便省着烧,到这时候也不剩下几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极了。
连他们的轮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明再一次从沈归楹心底浮了出来,她能感觉到他一双眼锁住了自己,却镇定道:“我没打算去哪里…况且,你在这里,所以…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
谢危似乎弯了弯唇角,说:“公主…是个小骗子,撒谎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缝,强将两只手扣紧在一起,平静如深海的瞳孔深处却隐约蕴蓄了一股蛰伏已久的疯狂。
他掐住她下颌,用力地、惩罚似的吻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