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100)
谢危却没作什么解释,前面又一根横斜出来的枝桠挡住了去路,他伸出手去,刚折断树枝,便听见了窸窣的动静,有什么东西“嘶”了一声。
几乎同时,右手食指靠近手掌处便传来尖锐的刺痛。
他瞳孔陡地缩紧。
有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可黑暗中他却并未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反手就着那折断树枝锋利的断口,用力地将之刺入那物冷软的身体,隐约有“嗤”地一声碎响。
沈归楹走在后面,根本没看见,但她听到了声音,不由得沉默了一瞬,而后轻声询问:“先生…怎么了?”
谢危没觉得会吓着她,但顿了顿,还是把那东西扔远了。
只低声道:“没事。”
两人又向前走了有小两个时辰,毕竟也只是肉体凡胎,久了也会倦累。
好在前面这一座山总算翻越了。
沈归楹跟着谢危从树林里钻出来,便看见了两座山之间幽深的山谷,一条清溪从远处蜿蜒流淌下来。
东方已亮起鱼肚白,细微的晨光从树影里照落,薄薄的雾气如轻纱一般漂浮——不是他们矫情,但这一幕在苦行奔走了一路的两人眼中,仿佛化作了一座世外的仙境。
沈归楹眸光亮了亮。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眼谢危。
谢危点了点头,她便弯了弯眼眸,而后跑了下去,蹲在溪水边,鞠一捧水便浇在沾染了污渍的面颊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然后才想起谢危。
回过头去便喊:“先生,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先生?”
谢危并没有跟过来。
沈归楹转过头去时,只看见他靠坐在山坡一块裸露的山岩边上,闭着眼睛。
听见她的声音,也没有睁开眼来看。
等了片刻,他仍旧坐着没动。
沈归楹觉得不对,眉心又不由得微微收紧,而后重新走回去,上了山坡,又喊了一声:“先生?”
谢危轻轻搭着眼帘。
初出的天光照在他面上,竟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沈归楹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伸出手去想要搭他肩膀,却忽然看见他垂落膝上的右手食指之上,赫然留着两枚深红的血孔!
沈归楹不由得怔住了。
冰冷的溪水从她面颊滑落。
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张平静的面庞,沉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心底没有来升腾起一股惶恐,几乎是颤抖着执了谢危手掌,将他食指指节含入口中,用力吸吮。
血孔里顿时有腥咸的味道涌出。
她含了一小口,朝旁边吐出。
她面上依旧是冷静的,握着谢危手掌的手却是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怕。
在这种情况下,她并不想孤立无援的一个人。
谢危眼睫动了动,平静地睁开眼,看着她,声音里带了点叹息:“原来…公主也会怕臣就这么死了么?”
沈归楹骤然愣住。
她唇瓣是微凉的,舌尖却带着温度,此刻抬起头来,只对上那一双幽深清醒的瞳孔,根本没有中蛇毒,也根本没有昏迷!
“你!”
霎时间,沈归楹眉眼冷了下来,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冷漠地坐到一旁。
谢危缓缓收回手来。
手指尚留一分余温。
他的目光落在沈归楹身上,并未移开,却张了口重将伤处含入,舌尖尝到一抹血味后,才慢慢道:“公主放心,没有毒的。”
沈归楹冷然不语。
然而谢危的目光却更让她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悚然,连他的声线都有一种使人震颤的冷平:“公主,臣虽禁祍席之欲,潜心佛老之学,可从非圣人善类。荒山野岭,人如野兽。臣对你本就用心不纯,你若再流露出如此情绪…”
“臣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忍到何时。”
沈归楹不是傻子,光听“祍席之欲”四个字便眼皮一跳。
“是么?”
她微微牵起唇角,语气却很冷淡:“不说先生那般做,我会不会在意,会不会吃亏…先生若想尝试那般后果,大可一试。”
“总归,后悔的人不会是我。”
“…”
回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
最后,谢危只是道:“公主…素来会,拿捏人心。”
沈归楹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她看了眼谢危,见对方脸色苍白,想了想,到底还是起了身,径直朝着溪流旁侧的林间走去,只留下句话:“我去找些吃的。”
这一片莽莽的山野里,虽然人迹罕至,可却并不是找不到食物。
当然,让昭阳公主辨认东西能不能吃…着实是有些为难她了。
她虽然幼时过的不算好,但再怎么样也是在宫里长大的,自然不可能认得到野外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所以她只能找找,找到了便带回去让谢危辨认。
她循着溪水而上,倒也不敢太深入,只在山林边缘寻找,运气竟然不错,寻到了几枚自己踮踮脚也能摘得下来的浆果。
她将浆果都兜在怀里,便直接转身回去了。
这一趟出去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不短,回来时竟看见那块山岩上放了只已经剥皮去脏的野兔,下方流淌的山溪边隐约有股血腥气,谢危的弓箭放在一旁,一支箭上的鲜血并未擦干,显然是前不久才从那只倒霉的野兔身上拔下。
而他本人则随意地坐在刚生起的火堆边,一柄短刀握在他手中,正不紧不慢地削去一根硬竹竹节上生长的枝叶。
那柄短刀…
这一路上沈归楹没有见过。
但谢危有这种东西,沈归楹并不意外,也不打算多问什么。
她抬步走过去,放下了怀里抱的浆果,而后看了那已经剥皮的兔子一眼,没置喙什么,只是坐到了那火堆旁边去。
她等着谢危削了竹,拎了那只野兔穿上,这才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摘来的浆果,语气淡淡地询问:“先生看看,这些能吃吗?”
谢危便抬眸看过去,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公主放心,可以。”
沈归楹点了点头,移开目光:“我记得,先生厨艺很好。”
谢危不置可否:“尚可。”
沈归楹没再说什么了。
谢危便也沉默不语,只是继续做自己手上的事。
这会儿天光早已大亮,他二人逃了一夜的命,早已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只不声不响相对坐在这火堆旁,看着渐渐被火舌舔熟的那只兔子。
一切都显得静谧。
仿佛不久前的暗潮汹涌与针锋相对,都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们都知道——
没有必要。
在这里,既没有什么昭阳公主,也没有什么少师谢危,生死面前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用怕谁。
即便有千军万马在握,金山银海堆家,现在都不过单枪匹马,活生生一个人罢了。
连那些仇啊恨啊爱啊怨啊,都像是这清晨的雾气似的,飘飘渺渺便散向了天边。
接过谢危掰了递过来的一只兔腿时,沈归楹还是客气了一下,道了声谢。
她平日里自然不可能吃的这么粗糙。
昭阳公主这些年来养的娇气,换季时胃口总是不好,不然沈玠和燕临等人不可能打起宫外大厨的主意。
但是眼下,什么也别想了。
保命要紧。
当然了,这兔腿…荒山野岭自没什么油盐酱醋。
可谢危这兔子烤得外酥里嫩,火候极佳,金黄的表面泛着一层油光,撕下一块来吃进嘴里,更觉肉质上好,隐隐还能品出下面松枝燃烧时送上去的松木香。
意外的…好吃。
虽然的确难比有调料的时候,可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已然算得上人间至味。
这些年,谢危怎么说也算是位当朝重臣了,俗话说得好,君子远庖厨,可偏偏这人不仅桃片糕做的好,烤起东西来竟也如此不错?
沈归楹吃饱后,没忍住看他一眼。
谢危早把火给踩熄了,连同生火的痕迹一并扫入溪水之中,他递给沈归楹一只水囊,起身道:“公主吃好了,便喝口水吧。”
“喝完水,我们便该出发了。”
沈归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打开水囊喝了一口,便递还给他。
青年接回来,挂在腰间,而后将那柄短刀绑回了自己腕间,又拿起了弓箭,连同之前射中野兔的那一支箭都擦干净装回了箭囊里。
只是那食指指节上的血孔,还有些显眼。
她真怕这人死在路上。
于是道:“先生的伤口,真没事?”
谢危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若没公主方才那举动,现在该愈合了。”
沈归楹:“…”
倒是她事多了。
少女面无表情移开目光,率先抬步向前走。
谢危不由自主弯了弯唇角,而后慢条斯理跟了上去。
两人蹚过了山溪,进了另一边的山林。
赶路的日子,实在无聊。
老话有云,“望山能跑死马”。
谢危先前说,走过这一片山,到得济南府便好。
可这一片山野,看的时候不怎么遥远,走起来却是三五日都看不见头。
沈归楹这时候虽没什么娇惯脾气,可这副身子到底不怎么能吃苦。
是以第三日,她的脚底便磨起了水泡。
纵然她不想拖累人,也很难走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