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101)
这一天,他们要翻越一座山的山脊。
山势颇为陡峭。
她上去几步之后便冷汗直流,脚下发软,若非谢危在旁边用手拉住她,只怕她已经往下跌坠。
沈归楹拧了拧眉心,看向高空,掩藏起深深的忧虑,向谢危道:“边关那边等着你过去主持大局,阿姐如今的情况,稍有迟疑便会危在旦夕…不能拖延。”
“虽然不想承认,但就如今的局面而言,我只是个废物,这一路本就难行,你带着我只怕雪上加霜。”少女眸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很认真:“倒不如你把我留在这里,自己先去济南府,我把信物给你,自己就在山中,也不乱走,你料理好事情…或者抵达济南府之后便让我的人来找我便是。”
听到她这话,谢危却一言不发,只向自己衣摆上用力一扯。
“嘶啦”一声响。
他竟从那已经沾上了几分污秽的雪白道袍上撕下一条来,径直绑在了沈归楹手上,然后将另一端紧紧系在自己腕上,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走。”
沈归楹不由得有点不悦。
她心里觉得,明明她提议的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可谢危没有半点考虑一下、甚至是理会她的意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一道往前走。
然而,他们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他们费力站上山脊的那一刻,朔风迎面呼啸而来!
北面天边,彤云密布。
登高而望远,分明该有万般开阔之境,可这一刻,沈归楹却感觉到了一种大军压境般的窒息与沉重。
她看向谢危。
谢危立在风中,道袍猎猎,只看着那片漫天而来的云。
眼底竟少见地澄澈。
仿佛那深埋的尘埃与阴霾都被凛冽的寒风吹卷一净。
她听到他平静渺然的嗓音:
“公主,要下雪了。”
沈归楹沉默了一下,而后问:“我们要往前走吗?”
说不准他们运气好,能与老天一搏,敢在大雪封山之前走出去,也或许雪下不很大,没多久就停,并不影响他们的行程。
可谢危摇了摇头。
他朝前方看了很久后,没有回答,只转过身往回走,顺山脊而下。
沈归楹站在高处凝望他背影,莽莽山野间犹如一只孤鹤。
顶着即将来临的风雪赶路,的确太过冒险。
可找地方暂作休憩,也并不安全。
如果风雪太大,下很久,他二人困坐愁城,就不得不考虑是否有冻毙饿倒的可能。
——二者都有可能发生,谢危为何要择后者?
她知道谢危不喜欢下雪。
可仅仅如此吗?
轻锁眉头,立了片刻,沈归楹终究还是选择了相信谢危,是以她压下自己心中的疑问,跟着他按原路返回。
这时阴云已经蔓延过来。
山野的里光线本就不明亮,被飘来的阴霾一遮,更渐渐充斥着一种压抑、不安的气氛。
树叶静止不动。
虫蚁却逃难似的在泥土腐叶表面慌忙爬行。
他们足足花了一阵,才在后方不远处的山脚下找到了一处洞窟。
山岩上流有水流侵蚀的痕迹,还有几块石头落在洞口——这些石头被风吹得久了,外头一摸就化。
里头不过两丈深,一丈宽。
高不过丈许,有些地方比较低矮,得低头才能通过,很有几分崎岖。
沈归楹跟着谢危对这洞窟里的乱石和灰土略作清理的时候,发现了几撮灰黑的细毛,像是野兔之类所留,估摸着以往风雨大作时,有些小动物也进来避雨。
他们这算是占了人家地方了。
不过也好。
在去外头找来许多深秋的枯草铺在地上时,她想,倘若晚些时候它们来,正好自投罗网,少不得落入她与谢危腹中,都不用自己找什么吃食了。
雪也许下一会儿就停,也许下很久也不停,不管是哪种情况,他们一怕的是冷,二怕的是饿。
所以沈归楹打整好洞窟后,便到处搜集树枝干柴。
而谢危则拎了弓箭往深山密林里去。
直到天擦黑,她才远远看见他从对面山坳里走出来。
手里拎着一只拔毛的野鸡,一只剥好的野兔,另一边竟是只不特别大的獐子,全都穿在竹竿上。
他面容沉冷,连道袍上都沾了不少鲜血。
沈归楹眼皮便不由一跳。
其实这些天来,多赖谢危箭术不错,可在山中猎得一些野物果腹。
可要知道,他本是爱洁之人,也知道她喜欢干净,所以猎得野物后一般就地处理,既不让她瞧见,身上也不沾上半点腥血。
而眼下…
她隐约察觉出几分不对。
谢危却毫无对身上血污半点多余的反应,漠然将穿着野物的竹竿插至岩缝中后,又出去了一趟,折了几簇树叶繁茂的树枝,堆在洞口,权当是半面不特别厚实的墙,挡些外面进来的风雪。
然后坐下来生火。
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沈归楹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压抑。
不来自即将到来的风雪。
只是来自眼前这个人。
她没作声,只在他对面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抱住膝盖,静默地审视他。
夜幕悄然降临了。
风声在外呼啸不绝。
洞内的光线变得无比昏暗。
谢危的面容,也模糊不清。
但敲响的火石开始闪光。
他那平静而冰冷的轮廓于是一明一暗地闪烁起来,一时被忽然的闪光照亮,一时又陷入闪光熄灭后的黑暗,仿佛陷入了一场没有止境的拉扯。
——直到那火星落在干枯的草团上,橙红的火焰慢慢烧起来了,周遭的黑暗才被渐渐驱散,将他整个人的正面照亮,只留下身后嶙峋凹凸的山壁上那摇晃不定的影子。
沈归楹全程沉默地盯着他。
谢危突然看向她。
沈归楹正想说什么,一阵冷风却是适时灌了进来。
她眉心微紧,抬眸,看向洞外。
而后她怔了怔。
“…谢危,”她唤了青年的名字,声音很轻很轻:“下雪了。”
终于还是下雪了。
深夜阴沉的天像是一块暗色的幕布,被风的利爪扯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千千万雪花抛落下来,风吹飘如鹅毛。
甚至有些落在了洞口堆着的树枝上。
看这架势,只怕不用一个时辰就能盖得满山银白。
谢危没有回答她的话。
沈归楹没有在意,也没有回头,她只是看了一会儿,低声开口:“看来我们是困在这里,暂时出不去了。”
她以为谢危这时也该转头去看雪了。
然而当她回转头,谢危的目光却仍旧落在她身上,深静沉默,就像是外头一瓣被风吹进洞来的雪。
他没有朝外面看。
哪怕一眼。
只是在与沈归楹的视线重新对上时,他才重新垂下了眼帘,朝着火里添柴。
谢危抚琴的手指很好看。
折断几根树枝时仿佛也不费什么力气,然后便将其投入火中。有不够干的树叶被火焰舔舐,卷曲起来,发出细小的噼啪声响。
山洞里忽然安静极了。
沈归楹同他守着这堆火,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再出言打破静默。
跳跃的火焰,燃烧在瞳孔深处。
这一刻,竟有一种脉脉的平凡。
在这与俗世隔绝的地方,任何语言都失去了意义。
她和谢危好像有了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既没什么可聊的,也没什么想聊的。
偶尔她也朝火里添上几根柴。
思绪却好像一下飞远了,所有远的近的光鲜的痛苦的回忆,都纷至沓来。
沈归楹将脸埋进臂弯,看着那燃烧的火焰,到底感觉到先前忙碌的疲乏涌上来,渐渐生出些困意。
也不知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意识迷糊中,她好像听见有谁压抑着的咳嗽声。
等到沈归楹重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先前铺好的软草堆上,肩头搭着件染血的道袍。
抬眸一看,谢危身上显而易见少了件外袍,他仍旧面朝火堆而坐,手指间拿着半根细长的树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团火。
她其实明白了什么。
可她不想说,所以只是沉默地坐起身来,看着谢危被火光照着的侧脸半晌,才慢慢起了身,将那衣袍叠了一叠,交还给他,道:“多谢先生。你要睡会儿吗?”
谢危这才回头看向她,将外袍接了,却没有重新披上。
指尖在柔软的衣料上触到了些许余温。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问沈归楹:公主,你相信世上有魔鬼游荡吗?在无人的荒城,在空寂的雪夜。
——他不敢睡。
可他其实不用问。
他知道的,她能猜到。
可她什么也没说。
他也知道,因为…她不在意他。
他太了解她。
可就是太了解了,以至于想到的瞬间,心口便涌起一阵难言的情绪。
他把情绪压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唇瓣微张,但到嘴的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到底没问,只是回复她道:“公主,我不困。”
沈归楹去他对面坐下,弯腰拉过了边上几根树枝,淡淡道:“我已经睡了一会儿了,公平起见,先生也歇息一会儿吧…至于火,有我看着,先生放心。”
“我不希望先生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