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89)

她一路经过几道宫门,只觉除却张灯结彩之外,倒与以前每次入宫没有什么差别。

上一世沈芷衣奉诏和亲时,她已经被选为临孜王妃,待在自己府中只等着完婚,且沈芷衣恨她捉弄她与她并不亲厚,她自然巴不得这碍眼的小姑子早走早好,哪儿还会来宫里为她送行呢?是以也无从对比前世与这一世有何不同。

不过好在,沈归楹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来时,碰见了郑保。

才过两道宫门,还未走进御花园时,迎面便看见郑保从乾清宫的方向来,擦身而过时飞快说了一句:“殿下说了,贤妃调动守卫,请君入瓮。替身已暗潜好了,酉正三刻长公主凤驾出宫,姑娘须在酉正二刻事毕,使长公主扮作宫人从顺贞门走。”

“殿下特地交代,也请姑娘自己尽快离宫。”

酉正三刻是钦天监算的吉时。

春日昼夜长短相近,酉正三刻正是日隐月初,由阳转阴。

可姜雪宁琢磨,大抵与勇毅侯府半夜流放一般,民间对和亲之事颇有非议,朝廷怕大白天人太多闹出什么乱子不好处理,索性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时间改到晚上。

她闻言只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便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宫人们自引她到御花园中。

沈芷衣见了她,只笑着埋怨她来得太晚。

姜雪宁便红着眼眶说:“那就罚臣女留下来多陪陪公主。”

众人在奉宸殿进学时便知道,乐阳长公主对姜雪宁多有偏爱,这么大座靠山要走了,姜雪宁自然舍不得,这般惺惺作态也没什么可疑之处,多留下来说会儿话自也应该。

而他们来得早,且二人说不准要讲些体己话,临到日头西斜时,便都一道告辞,说将在城门外为公主送别。

众人在时,姜雪宁尚且能绷住一张脸,不让眼泪掉下来。

众人才一走,她便拉了沈芷衣的手,哀哀唤一声:“长公主殿下。”

暮春已至,御花园里盛放的花其实已没剩下多少了。

浓阴遍地,余晖斜照。

宫人都站得远远的,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朋友们也都散了,竟只余下满园的冷清。

沈芷衣华服在身,重重赘饰却有些过于繁琐,压在她头上肩上,颤巍巍地晃悠。

她笑看姜雪宁:“先前苏尚仪说要找你来为我上妆,我便说宁宁一见了我就要哭鼻子,方才见你没哭我还以为自己料错了,没成想你半点不争气。”

日尽已是酉正。

姜雪宁哪里还有心思接她的打趣,想着沈归楹的嘱咐,眼泪都不及擦一下,只拉着沈芷衣要从这亭中起身,道:“殿下,昭阳殿下应该都同您说了吧?现在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您快跟我一道走吧。”

沈芷衣唇角的弧度顿了下去:“怎么?”

姜雪宁向周遭一看,只远远看见有个小太监朝这边探头探脑,猜是宫里来监视的人,心底便冷笑了一声,断然道:“一应事宜已经安排妥当,您同我走,换过身份改头便可出宫。和亲之事,自有最好的人来善后。只要您能安然出宫,余事便十拿九稳!”

她攥着沈芷衣的手往前走。

可走出去两步之后才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阻力,回过头去,竟见沈芷衣立在原地,用一种迷惑的神情看着她。

这一瞬间,姜雪宁心底陡地一突。

沈芷衣重复了一遍:“出宫?”

姜雪宁感觉自己一颗心都被一根脆弱的弦高高悬在了半空中,连声音都被带得颤抖起来:“是啊,殿下不知道吗?昭阳殿下应该同你说过的…”

沈芷衣却还是沉默。

姜雪宁在入宫之前,不仅仅听沈归楹说过,自己也想过自己入宫之后会面临的种种情况,不管是事情的败露,还是薛姝的堵截,可没有一种设想能与此时此刻对上。

她感觉哪里出了差错。

以至于指尖都不免有些发颤,声音也很轻:“昭阳殿下说了…长公主不是…不喜欢么?而且…而且您与她约定好了,十八岁生辰当日…”

她话还没说完,沈芷衣却终于打断了她:

“宁宁。”

而另一边,沈归楹只感觉心口一悸。

她捂了捂心口,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不会的。

沈归楹这样告诉自己:…她的计划会万无一失…她的人也一直在盯着宁二那边,如果出了事,不可能没有人来告诉他。

宁二现在应该已经见到了阿姐…

只要她能把阿姐带到地方…只要…

“楹楹,楹楹?”

身旁,沈玠的声音响起,成功打断了沈归楹的思绪。

“…王兄?”

沈归楹勉强弯起唇角,看向沈玠,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怎么了么?”

“…没什么。”

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沈玠抿了抿唇,低声安慰她道:“芷衣她…总之,楹楹,你别太自责。”

“…总有一天…”

“我知道的,王兄。”

沈归楹唇角的弧度淡了淡,而后很平静地点了点头,轻声回复他:“…我知道…总有一天,阿姐会平安回来。”

而且这一天…

不会远的。

…不会远的。

她如是想着,眸光飘至外面。

天色…已经暗了。

阿姐…

空气很寂静。

天色暗了。

御花园里的宫灯亮了。

远近有些鸟语虫声的喧嚣,却衬得此刻越发冷寂。

明明是沈芷衣自己先开的口,但这时候她却恍惚了一下,一盏又一盏宫灯倒映在她瞳孔里,却只是毫无意义的影子,并不能带来多少温度。

眨眨眼,眼角下那一瓣樱粉轻颤。

像极了一滴粉泪。

她到底弯起唇来,笑时却觉满腔苦涩,含着泪道:“傻宁宁,那些话不过是我同楹楹随口说的啊,怎可当真…”

“啪”地那么一声,那根弦,终于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崩断了。

姜雪宁悬在高处的那颗心摔了下来,摔痛了,摔醒了,也摔麻木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脑海里是混沌的一团乱麻。

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禁受不住般地退了一步,如坠扑朔幻梦似的道:“怎么会呢?昭阳殿下明明说了…去大月和亲,殿下分明是不愿的。这不该您去,也不能您去。既然不愿去,又为什么要去?昭阳殿下和我都安排妥当了,您只要跟我走,换一换便可逃离这四方宫墙,不由之命,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呢?”

沈芷衣深吸一口气,几经压抑,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滚烫。

竭力仰头,不使眼泪跌坠。

缺月一角挂上疏桐,请冷冷的霜辉覆在她本来苍白的面容上,却因颊边精致的一层胭脂而有了一种奇异的晕红。

风吹来,广袖猎。

她想自己不该辜负楹楹和宁宁这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的筹备,该由着自己以前天真放纵的性情一走了之,可偏偏有一种更沉、更深的东西,压在她的肩上,沉入她的心底。

这一时,姜雪宁竟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看不明她的目光。

只有她沙哑的嗓音。

沈芷衣慢慢道:“天底下谁都有资格逃走,可我不能,也唯独我不能。”

姜雪宁不解极了。

沈芷衣却立在那台阶之上,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月华铺满身,平添一种难言的厚重:“人常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实则话该反过来讲,食生民膏为生民计。”

“皇帝的宝座,皇室的尊崇,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天下赋税,万民徭役,锦衣玉食以供,顶礼膜拜以求,将自己当做牛马,将皇族奉为神明。我在宫中,素性骄横,所知不多,可宁宁,你在市井,长于乡野,见多忧难,该是知道的。”

“战事若起,国有大贼,忠良无继,战岂能胜?皇族倾覆事小,黎民受苦罪大。不管朝廷内里如何坏朽,我终究是这座帝国的公主…”

姜雪宁彻底愣住。

她心里面终于冒出了一个前世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曾经不解。

沈归楹既然可以因为沈芷衣杀了沈琅,可是为什么…却没能阻止沈芷衣和亲呢?

并不是沈归楹没有能力。

而是…

沈芷衣在她的视线里慢慢闭了闭眼,似乎想压一压心底翻涌的情绪,又或者让自己鼓起的那一腔勇气不要退却,续道:“宁宁,我并非出于什么深明大义。只是怕,怕极了。”

姜雪宁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沈芷衣却只注视她,眼底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凛冽与坚忍:“我怕,怕今日在运命降临时逃跑,从此不战而败,沦为一介畏首畏尾的懦夫;我怕,怕自己在责任到来时躲避,他日生灵涂炭,在婴孩哭声里挺不直脊梁!”

上一世,沈芷衣是怎么去大月和亲,姜雪宁并不清楚其中具体的原因,她只知道最终的结局——昔日明艳的长公主,回家时,已然长久地沉睡在棺椁之中。

她之前从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这位往日刁蛮娇纵的公主,其实,根本就是自愿前往大月和亲的!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