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88)
沈芷衣这一句话说的很轻。
苏尚仪甚至都没有听清。
她只是看着这个在自己目光下长大的公主,眼眶愈发红了。
沈芷衣依旧弯着唇。
她以前时真的觉得…她可以护得住楹楹,她想要的东西…也一定都能到她的手中。
可现在她不愿去和亲。
曾经宠着她,纵着她,在意着她的人,一下都变了一副脸孔。他们变得为难,无情,冷酷,可憎,简直叫她都认不出来也不敢认了。
于是,她这时候才明白,正如这道永远也去不掉的疤痕所昭示的一般,即便她贵为公主,命运有时也不容自己掌控,且正因为她是公主,命运才变得越发难测,越发难以抵抗。
二十年前对准她的,是反贼的刀剑;
二十年后伤害她的,是血亲的抛弃。
整座鸣凤宫中已经挂成了一片华彩。
她盯着镜中那张格外平静的面容,只觉这些日好像又瘦了些,以至于有些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但也并不如何留恋。
不过话说回来…她其实还是有点惊讶的。
惊讶…明明大月使臣被杀一事已经传到了大月人的耳中,但大月人竟然没有什么表示,甚至对和亲一事,也依旧保持热衷的态度。
她不懂,但是…也没关系。
至少,未起战乱,也算是好事。
但是…
她转头,看向苏尚仪:“楹楹…还没来么?”
苏尚仪张了张唇,正要说话,便听到熟悉的少女声音:“阿姐。”
是沈归楹来了。
沈芷衣不由自主弯了弯唇,抬眸看过去。
沈归楹今日穿得也颇为隆重——毕竟沈芷衣和亲也是大事,她作为妹妹,自然不能简单对待。
“楹楹。”
沈芷衣也弯眸笑起来,站起身,拉住沈归楹的手,低声开口:“刚念叨你你就来啦,我们姐妹两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沈归楹也弯了唇,声音很轻:“嗯。”
“我和阿姐,心有灵犀。”
“阿姐,今日…”
她话还没说完,外面却是响起一声催促。
是一道华丽但冰冷的声线:“长公主殿下,不知您准备得如何了?和昭阳殿下又聊的怎么样?若是再继续耽搁下去,只怕圣上与太后娘娘该等久了。”
沈归楹话语顿住。
她眸光冷了冷,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沈芷衣朝她安抚地笑了笑,而后牵着自家楹楹走了出去。
宫门外远远看着竟有了两重守卫,严阵以待,比起以往的鸣凤宫不知森严了多少。
宫人太监都埋着头立在朱红的宫墙下,才封了贤妃月余的薛姝则立在最前头。
昔日还是同窗伴读,好好的表姐妹,如今却成了她的皇嫂。
沈芷衣挡在沈归楹身前,向周遭扫了一眼:“这一重一重的人守着,贤妃娘娘难道还担心我会逃走不成?”
薛姝的妆容艳色逼人,似笑非笑:“殿下未必会逃走,可保不齐…”
她看向沈芷衣身后的沈归楹:
“有人想来救呢?”
“嗤。”
沈芷衣握紧沈归楹的手,而后陡地笑出声来,目光悠悠地转回了薛姝的身上。
“其实母后从小对你颇为赏识,常叫我好生与你相处,本来你我乃是表姐妹,我自然也对你亲近。可你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我皇嫂,大换了模样,母后都被你气病了,你倒也真对得起她的栽培。最近本宫常有一句话藏在心里,很想对你讲。你知不知道——”
薛姝站在台阶下,抬眸看向她。
沈芷衣暂时松了沈归楹的手,往下走了一步,立在比她高上一阶的位置,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径直摔了她一个耳光!
“啪!”
沈归楹猛地怔住。
薛姝也始料未及,发髻上插着的金簪都撞到了地上,瞳孔也跟着一阵紧缩。
有那么几缕阴沉的怒意蕴蓄在她眼底。
可她竟没有发作,反而面无表情地回视着沈芷衣。
沈芷衣平淡地道:“你这样真的很下贱。”
此时此刻可不是她二人…哦不,包括沈归楹是三人独处,而是在鸣凤宫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沈芷衣这样响亮的一巴掌可以说是半点给薛姝留面子的打算都没有。
她应当感到难堪的。
便连薛姝自己都以为自己会感到难堪,然而心里只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平静,轻轻抬手扶了自己脸颊,她的声音渺如烟霞:“倘若能不下贱,谁不愿有尊严地活着呢?臣妾也有一句话早想对殿下讲了。”
沈芷衣几乎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薛姝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耻的,放下手时摊开自己手掌看了一眼,眼底的怒意也消失了个干净,道:“从很小的时候,我便想,这样娇纵任性的公主,换我我也做得。您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自然不知道为人臣、为人奴的难处。”
沈芷衣没有说话。
沈归楹眸光冰冷地盯着薛姝,只觉得她可笑极了。
为人臣,为人奴…
这世上,谁人没有难处呢?
薛姝的难处便是难处,其他人的…便不是了么?
这世上,人的难处,多的是。
薛姝…
薛姝不知道她的想法,只冲沈芷衣嫣然一笑:“走吧,长公主殿下。”
说完她又补上一句:
“哦,对了,还有昭阳殿下。”
“毕竟…二位公主殿下若是有事要谈…在路上,也是可以谈的。”
“没有必然,让圣上和太后久等。”
沈芷衣默然不语。
沈归楹便知道,阿姐这是同意了。
…其实,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
薛姝,压根就没打算让她们二人拒绝。
“阿姐。”
沈归楹握住沈芷衣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今日我要在场,行事不方便,所以…我让宁二姑娘去办这件事了。”
“阿姐,待会儿,你听宁二姑娘的便是。”
“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楹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沈芷衣眼眶一红,唇瓣颤了颤,本想说什么,却已经到了地方。
两人只能分开。
沈归楹也去了沈玠那边。
皇帝沈琅与薛太后,的确已经等了有一阵了。
沈玠自然也在。
兴许是月前选妃的结果不大如意,虽然要下个月才完婚,可他的面色已经有些消沉,看上去不是很愉快。
但看见沈归楹过来,他还是朝妹妹弯了弯唇角,唤了一句:“楹楹。”
宫人在外先行通传,沈芷衣才从殿外走来,倒是一反往常的活泼娇纵,循规蹈矩依着宫廷的礼数来行礼,问安。
薛姝在她后面进来。
面颊上微微浮红的巴掌印虽不扎眼却也十分明显。
面有恹恹的帝王坐在高处一眼就看了个清楚,眉梢跟着一挑,又看了眼沈归楹,最后视线落到沈芷衣身上,唇角却露出笑意,可偏偏不问一个字,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如常与沈芷衣说话。
薛太后也偶尔关照两句。
只是她连薛姝都不看一眼。
前朝风起云涌,薛氏因重查赣州赈灾银一案被人搞得左支右绌,种种证据竟跟自己长了眼睛似的往外头蹦,不得不使薛太后怀疑,薛姝那日离开她慈宁宫后当夜便封了贤妃,是与皇帝有了什么交易。
偌大一个皇室,人坐了济济一殿,关心和祝福的话说着,却都显得冠冕堂皇又无关痛痒。
除了楹楹之外,唯一有点人情味儿的或恐是沈玠。
打从看见沈芷衣进来开始,他的眉头便一直皱着,一会儿担心路上的风沙,一会儿叮嘱沿路的饮食,几次开口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看上首皇兄与母后的脸色,到底还是强忍住作了罢。
他并非皇族的嫡长,自幼在父皇、母后与皇兄的庇佑下长大,往日夺嫡也与他毫不相干,既不担负众望,也因此免于了明里暗里种种争端,反倒有多情的资格。
可多情也受限于他的懦弱。
沈芷衣往日只觉得这位王兄亲近好玩,今日人虽在局中却冷眼旁观,反而注意到了一些往日没有注意的事,看清了一些往日不曾看明的细节。
沈归楹在这种场合下倒是没说什么话,只是认真地看着沈芷衣,一字一顿道:
“阿姐,你记住我的话。”
沈芷衣只能弯唇,她什么也没法回答。
一应叙话结束,又请香奉神,宣读御诏,授予大乾节符,以供沈芷衣到大学后以大乾公主的身份调和两国矛盾。
待得礼尽,已过子午。
京中豪门勋贵中有与沈芷衣交好者,诸如昔日仰止斋众多伴读,又或是延平王这般心思单纯的玩伴,都入宫来看她,与她同游御花园。
薛姝虽曾在仰止斋伴读,却并未跟去,人只在假山旁远远看着,吩咐一旁的宫人道:“鸣凤宫原本加的守卫都撤掉,退守西北、东北两道宫门,若无本宫之令,谁也不得擅动。另派个人仔细盯着,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倘若来了,先来报我。”
宫人着实有些迷惑。
薛姝自然不会解释什么,只是垂了眸,敛尽眼底利光,也不再看去御花园中众人一眼,便返回了自己的宫室。
姜雪宁则是姗姗来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