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90)(会员补更)
上一世是她女扮男装,使沈芷衣错爱了她,又恨上了她;这一世她接触沈芷衣,说是真情,实则更多出于趋利避害的讨好。
她想救沈芷衣,只是想要回报对方施与的恩情。
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谬,有多可笑,又错过了多少…
话到这里,姜雪宁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执着,再强求,毕竟一个人想法既定,旁人又怎能改变?
可就是不甘,就是不愿。
当然,也替沈归楹不甘,也替沈归楹不愿。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奔赴那魂丧的命运,半点不加阻拦吗?
她拉住了她的手,近乎哀求般地道:“别这样,长公主殿下,别这样。不管是不是说笑,你答应过昭阳殿下的,你想想她…我带你出宫,我带你走!”
沈芷衣眼泪滑落:“只当那是个永无结果的奢愿吧。”
她转身就走。
只怕自己多停留片刻,都要心软改悔。
姜雪宁却追了下去,终于控制不住地喊道:“大月狼子野心,和亲不过缓兵之计,这本不该是殿下背负的代价!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可能会——”
沈芷衣脚步停下。
姜雪宁到底是不敢说出那个字来,只恐自己一说便成了真,望着她背影,颓然道:“殿下,去国万里,归途遥遥,我只是,只是怕您去太久…昭阳殿下…她和臣女想你时,也见不着了。”
庭花落尽,树影斑驳。
园角那一树珍贵的绿梅有着嶙峋的枝条,像极了雁门关外无人收殓的白骨。
空气里却有栀子的甜香。
沈芷衣背对着姜雪宁,望向墨蓝天际那一轮缺月,环视周遭,过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却并无多言,只是倾身捧起树下一抔松软的泥土,走回到她面前。
然后将这抔土放入她掌心。
说不上是轻飘飘,还是沉甸甸。
她向姜雪宁笑,一双眼灿若星辰:“宁宁,楹楹不在这里…你也别去送我。待得他日,燕临率大乾铁蹄踏破雁门时,你和楹楹…带着这抔故土,再来迎我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泪水陡然模糊了视线。
酉正二刻,沈芷衣再不停留,从那一线明亮的宫灯旁边走过。
等到她身影都快消失,姜雪宁才跌跌撞撞往前追了几步,可眨眼黑暗中已什么都看不清了:“殿下,我向您允诺!”
那嘶哑的声音撞破了黑暗。
殿下,我向您允诺——
他日铁蹄踏破雁门时,我将与昭阳殿下,带着这抔故土,迎您还于故国,归于故都!
我向您允诺。
“嘭!”
杯盏落地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刹那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沈归楹。
“楹楹。”
沈玠是距离沈归楹最近的,见她如此,立刻便伸出手想要去查看她的情况,一边出了声询问:“你怎么了?没伤到自己吧?”
薛太后对此只冷哼一声。
沈琅语气里也带着几分关心:“阿楹没事吧?”
“…我…没事。”
唇角勉强弯了弯,沈归楹低声开口:“…多谢皇兄和王兄挂念了…我就是一时没有拿稳…皇兄,我的衣裳湿了,可以先下去换一件么?”
沈琅自然答应了。
沈归楹便起了身,而后退出了大殿。
殿外,风吹得人有些浑身发凉。
沈归楹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很久很久。
她想,她该去劝劝阿姐的。
情感告诉她,她这会儿应该立刻去到阿姐身边,再劝一劝阿姐,因为…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可是理智又告诉她:没用了。
…阿姐已经做出了决定,没用了。
…没用了…
沈归楹突然想到那日灯会,张遮说的话:
“…您做了那么多…但是为什么…不去问问…当事人的意思呢?”
当事人的意思…
阿姐的意思…
沈归楹攥紧了拳头。
…阿姐…是自愿的…
阿姐…是自愿的啊…
沈归楹咬了咬唇,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敛了敛眸,而后去换了身衣裳,转身回殿了。
沈芷衣凤驾离开,殿内的宴席便也散了。
滴漏声声。
郑保今夜当值,总觉心神不宁,待得辅臣们与皇帝关起门来议事,他才悄然退出。
回到偏殿,门角里一个小太监冲他摇摇头。
郑保心头便骤然冷下。
通往顺贞门必经的宫道上,重重守卫的身影叠在宫墙下,黑黢黢发暗的一片。
薛姝等得已有些不耐烦。
张开落网这么久,却不见猎物来投,便是最耐心的猎人只怕也不免要犯几声嘀咕。
她正要找个人来再去探探,问个清楚,一错眼却看见先前派出去的那个机灵太监快步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薛姝立刻问:“人呢?”
那太监跑得气喘,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来了,可,可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薛姝眉头一皱,便想问怎么不对劲,然而前面原本安静的守卫中却忽然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她于是将目光一转。
这一下再不用那太监解释,她已看了个分明——
御花园方向那头走过来的,不是她张网等着来投的姜雪宁又是谁?
只是与平日实在大相径庭。
完全没了人所熟悉的灵动与狡黠,人虽走过来却像根木头似的,手脚是木的,心魂是木的,连那一张五官精致的脸上神情也是木的。
她一双本来纤柔白皙的手,此时紧紧捧着一把脏污的泥土,谁也看不见、谁也不搭理似的渐渐近了,仿佛被人抽了身魂,只余下这一具行走的躯壳!
这一刻,便是薛姝见了她这骇人模样,也不由心惊片刻,震了一震,随即眉头却狠狠地拧紧了。
她朝她身后看去。
再无一人。
她只觉事情似乎并未朝自己料想的方向发展,先给旁边的太监打了个眼色,让人把姜雪宁拦下,又吩咐距离最近的守卫道:“去顺贞门看看。”
太监过去拦人。
姜雪宁的脚步才停下。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那座御花园里走出来的,人也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抬起头来瞧见这太监,只见得对方张嘴,有声音入耳,却根本无法分辨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直到薛姝走进她视野。
其实这时候,薛姝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今夜最期待的事情不会发生了,可越是如此,才越使她对眼前这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孔心生憎恶。
她问得直接:“暗推和亲之议要我替沈芷衣的,是你么?又或者…是沈归楹么?”
姜雪宁回得更直接:“那玉如意一案以逆言陷害我的,是你么?”
薛姝不置可否道:“你说是,那便是。”
姜雪宁便也道:“你说是,那也是。”
两人面对面立着,四目相对,竟是谁也不肯相让。
只是薛姝阴鸷,姜雪宁冷寂。
一者是已将对方视作了自己此生的仇敌,另一者却忽然超然于其上并不十分在意了。
薛姝轻而易举便察觉出了她对自己的蔑视,瞳孔微微一缩,道:“是人皆有自己的命数要赴,你出身不如我,心计不如我,我竟不知你也有看不起我的胆气。”
姜雪宁只觉可笑。
甚至她上一世,都没觉得薛姝有这样可笑:“往日我也曾想,你这样好的出身,这样高的本事,就算是比公主也是不差的。可到今时今日,此言此行,她是天上的皎月,但有三分清辉落在身上,都觉快慰;你不过地上的灰尘,便踩过去,我都嫌脏了鞋底。”
薛姝沉下脸来不再言语。
瑟瑟风隐约呜咽。
姜雪宁捧着那土,仿佛捧着什么爱物,只看着她慢慢道:“我原未生害你之心,你却因忌惮构陷我在先。薛姝,很久以前…我其实也像你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你若执迷不悟,报应终究会来,只争个早晚。”
薛姝冷笑一声,根本不信。
姜雪宁却知这是自己对这位前世宿敌最后的尊重,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她都不再多言,抬步欲去。
“站住!”
薛姝目光闪烁,竟是直接出言将她拦下。
“深宫禁内,你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纵然你是本宫昔日同窗共读,值此非常之时,本宫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不得不谨慎些。来人,先请姜二姑娘慎刑司稍坐,问明白再送人出宫!”
左右守卫立时逼近。
姜雪宁听完她话便明白了不管今日她是不是真带了公主出宫,对方都有借口将她拦下,纵然找不出证据来,留她一宿也足以让她吃尽苦头,说不准再发生点什么非常之事…
一如玉如意一案时的伎俩。
何况她眼下这副尊容,谁能不怀疑?
只是正当那些守卫便要将她围拢制服之时,另一头宫道上忽然平静地响起一声:“贤妃娘娘,且慢。”
薛姝眉头顿时再皱。
这声音,不论是薛姝还是姜雪宁,都极为熟悉。
姜雪宁抬目看去,果然是沈归楹缓步而来,她抬步到得跟前来,面无表情瞥了眼薛姝,又看了眼姜雪宁,语气很冷,嗓音淡淡:
“如今夜已然深了…本宫要带宁二姑娘去重华宫歇息一晚上。”
“不知贤妃娘娘,可有何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