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78)

大户人家娶亲说项都是要看家里情况的,倘若有哪个姐妹名声不好,同府里其他的姐妹都要受到影响,少有不慎便不好嫁人。

众人都说,摊上姜雪宁这么个妹妹,是姜雪蕙倒霉。

孟氏在家里生了好一场闷气。

当然,这话不提。

就在薛氏流言愈演愈烈之际,之前姜家的那些流言经过,一番查证之后,姜伯游发现是薛姝搞的鬼。

箭在弦上,薛氏欺人太甚,他姜府岂能任其揉搓?

第二日,这位素来与人为善的吏部姜侍郎,一张奏折递上朝议,请求重查三年前赣州赈灾一案,且支持以薛姝替代长公主嫁到大月和亲,算是狠狠捅了薛氏一刀!

朝野震动,议论纷纷。

傍晚的慈宁宫,笼罩着一层暮气。

伺候晚膳的宫人们鱼贯而出。

穿着一身华服的薛姝在惨淡天际昏黄光芒的映衬下,显出了一种与慈宁宫格格不入的勃勃生气,静立片刻等里面宣召,才从宫门外入内拜见。

薛太后看见她,笑起来道:“我像你这般年轻的时候,也有这般的风华呢。你来必定是为了近些天发生的事情吧?我都听说了。”

薛姝心底蓦地一冷。

她隐隐觉出不对,这位昔日主宰六宫的尊贵姑母,语气何时这般沉闷,又怎开始回想起当年了?

“便是如今姑母的风华,阿姝也难以企及,遑论是当年?”薛姝躬身行礼,起身照旧与往常一般亲昵地凑上去,“姑母也料事如神,近日来父亲心中难以安定。您知道他向来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又惦记着刚开春,忽冷忽热,节气变幻无端,所以特着阿姝来给您请个安,也好请您指点一二。”

薛姝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且极讨人欢心,若是往常听了,薛太后这会儿保准已经笑了起来,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来叙话。

可此刻却只盯着她看。

过了好半晌,一直看到薛姝面上的笑渐渐挂不住了,她才慢慢道:“哀家当年哪里及得上你?你也说了,需要哀家出主意指点的是你父亲,是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你又何曾需要呢?”

此言一出,薛姝俯身便跪在了她面前,声音听上去有些惶恐:“姑母,何事如此言重?”

薛太后面上却是一丝笑也找不见了,甚至已经出现了几分酷烈,咬着牙道:“我那糊涂哥哥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哀家平日只知道你聪明,趋利避害,是这京城里唯一配坐在这六宫之主位置上的人!你倒也的确不辜负!人在家中,真给你爹出了条好计策!”

薛姝抬眸愕然看她。

薛太后便冷笑道:“和亲之议甚嚣尘上,薛氏本就是旁人眼中钉肉中刺,摆着的活靶子!你爹拎不清,你却不可能不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轻举妄动。可你给你爹出了什么主意?竟然借着之前的事给姜伯游的女儿泼脏水!”

薛姝好像仍旧没听懂太后的话,道:“姜雪蕙便是阿姝最大的对手,倘若没了她,临孜王妃之位非我莫属,是阿姝做得不对吗?”

“糊涂!”

薛太后见她这时候都还没听明白,怒极攻心之下,一巴掌就扇到了她的脸上!

“啪!”

薛姝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薛太后指着她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叱骂:“枉费哀家教了你这么多年,没料想你到底是我那糊涂兄长和外头蠢女人生的,平日里看着聪明都是白费,关键时刻脑袋里装的都是蜡!你借姜雪宁之事给姜雪蕙泼脏水,固然使姜雪蕙受了损害,可你竟没料着人家也会反击吗?”

“何况如今市井朝堂都在议论你,要推你替乐阳去大月和亲,玠儿但凡拎得清眼下形势,怎可能选你为妃?!天下悠悠众口,一人一口唾沫便足以淹死他了!便是不选姜雪蕙,也还有其他人!哪儿轮得到你?!”

宫女们老早退到了外面去,整个大殿中一片冷肃。

薛姝低垂的眼帘轻轻颤动,抬起头来时,却好像是才想到这些关窍,整个人失了神似的。

过了片刻她似乎慌张了,跪行至薛太后身前,叩首道:“是阿姝气糊涂,竟然忘了还有这一层,可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姑母,姑母,您在宫中多年,圣上乃是您骨肉至亲,一定有办法吧?我好怕他们真的送我去和亲…”

眼泪说着往下掉。

薛太后平时都把她当做至亲来教导,因她不那么贪玩娇纵,是以有时候对薛姝甚至比对作为自己亲女儿的沈芷衣,都要好上几分。

可此刻见她竟乱了方寸,心下便有些厌烦失望。

她冷酷地道:“倘若你不出这昏招,或恐哀家还能保你。毕竟我薛氏势大,若将你送去和亲,皇帝心里只怕也跟扎了刺似的,要防备着薛氏和大月勾结,谋朝篡位。可你倒好,硬生生将刀递到皇帝手里,让他有了先削弱薛氏的借口!”

薛太后闭上了眼睛,对着她如对着一枚弃子般,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只道:

“你出的馊主意,倒阴差阳错试探出了皇帝的意思,如今留下一堆烂摊子还要哀家收拾,和亲这件事便是哀家也有心无力了。你自己回去吧,往后便不必经常入宫来请安了。”

薛姝仿佛不相信她这般绝情。

望着这位姑母,她问道:“姑母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阿姝去那凶险的大月和亲吗?”

薛太后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地道:“芷衣是哀家的亲骨肉,她都能去,你有什么去不得?”

薛姝垂下了头。

薛太后起身来也不管她了,只留下一句话道:“天家无父子,是你太愚钝,不怪哀家太狠心。”

说完这句话,薛太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画屏后。

外头的薄暮也彻底坠了下去,殿内一片昏暗。

所以不管是离开的薛太后,还是走进来的宫女,都没有看见,在薛太后的身影消失、黑暗笼罩下来的那一刻,薛姝一张原本明艳光彩的美人面上,恭敬、惶恐、哀伤,全都仿佛画上的一层色彩染了水般褪去,只剩下一张漂亮的面皮上嵌着精致的五官。

像个假人。

甚至透出了一种诡谲。

她异常平静地起了身,面颊上还带着先才薛太后掌掴留下的五指印,从大殿中走了出来。

宫女们提着宫灯要送她出宫。

因约略听到殿中太后盛怒,是以半点不敢仔细地打量她,看了一眼便埋下头去。

只是才走到一半,薛姝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宫女奇怪,回头看去。

却见薛姝立在一堵宫墙下头,抬起头来盯着上头某一处朱红的墙沿上竟然趴着一只不大的壁虎,别处都不稀罕,唯独那尾巴短了一截,显得光秃秃的,原来是有着一处断痕。

宫女吓了一跳:“必是宫里太监不仔细,怎么还有这东西?”

她上来便要将壁虎赶走。

那壁虎受了惊,顺着墙沿迅速地爬走,顿时不见影踪。

薛姝垂下眼帘,神情却隐约阴郁了几分,心底更莫名地涌出了一种怆然之感倘若以前有人告诉她,她会被人一步步逼至如今这断尾求生的地步,只怕她要当这人胡言乱语,使人乱棍打出去。

可如今…

现实的处境就这样残忍地摆在她面前。

方才慈宁宫中薛太后冷酷的一番言语,尚在她脑海里回荡,可并未激起她半分的失望和伤怀,更未有半点羞愧。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抹黑姜雪宁的后果呢?

更不可能不知眼下的情况,别说临孜王沈玠,但凡京中有点眼力见儿的人都不会在这时候娶她,给自家招来无数麻烦。

姜雪宁!

薛姝不动声色,从宫女的手中拿过了宫灯,只道:“给我吧,宫中的路我都认得,想一个人静静,我自己出宫便好。”

宫女一来不敢多话,二来乐得轻松,是以犹豫了一下,便没反对。

可待宫女走后,薛姝的脚步一转,走去的方向竟完全不是东北角的顺贞门,而是位于整座皇宫中央的乾清宫!

“她?”

敬事房呈上来的绿头牌才翻了一张到手上,沈琅正琢磨秦贵妃脾气见长,今日不如唤其他人来侍寝,温柔小意也别有一番意趣,可待郑保上来附耳低声说了一句后,他眉头顿时一挑。

眼底先是惊讶,后是玩味。

郑保有些犹豫:“此事于礼不合,要不将其赶走?”

沈琅把手一抬:“不,朕倒想听听,她要说点什么。”

郑保略有惊讶,心中暗跳朝野暗潮翻涌,这时候身处旋涡中心的国公府嫡小姐,竟敢大胆求见皇帝,究竟是有什么打算?

只是他不敢表露,去宣薛姝进来。

薛姝在外已候了许久。

她本以为自己会为自己此刻的选择感到害怕忐忑,可望着乾清宫那一扇窗里透出来的光亮,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姑母错了,大错特错!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是帝王,纵然她贵为太后,是帝王的生母,可又怎能与帝王作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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