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79)
更莫说是扶持临孜王!
沈玠固然温文尔雅,可还不至于让薛姝非嫁不可。
原本看中他,不过是因为临孜王妃之位,不过是皇帝无子,要立沈玠为皇太弟。
她为的不仅仅是王妃之位,更为了将来那可能性极大的皇后之位!
可如今一是秦贵妃有孕,二是她借由抹黑姜雪宁一事,触怒姜伯游,已经清楚地试探出了皇帝对薛氏的态度,那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姑母的话没有说错。
天家无父子。
事实上不仅天家没有父子,但凡权财在手的门庭,亲情都异常淡泊。
市井百姓讲究父慈子孝,不过是因其除却亲情一无所有;而对于有着权力的人而言,他们却有机会拥有天下的一切,亲情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薛氏的兴衰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何况,她已自身难保!
郑保出来通传,她道了一声谢,躬身入内,先行叩拜大礼。
沈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薛姝面颊上那一个巴掌印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明显,但也衬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阴鸷的帝王把玩着手中的绿头牌,饶有兴味地道:“表妹对朕这个表哥可从来不亲近,如今宫门都要下钥了,怎么还到朕这儿来了?”
薛姝恭声道:“臣女今来,是向圣上投诚。”
沈琅眼光微微一闪:“哦?”
薛姝自知生死荣辱皆在今日,暗中握紧了手指,终是把心一横,道:“姜侍郎向来是看着圣上眼色行事,倘若您不首肯,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上奏。”
“只是姜侍郎也并非好事之人,若无人激怒,怕也不蹚浑水。”
“不管和亲之议,还是赈灾旧案,都在您一念之间。”
“臣女久在薛氏,大小事宜悉知无疑。激怒姜侍郎奏劾薛氏,是臣女向圣上投诚的第一件。”
“圣上若要向薛氏举刀,臣女愿献绵薄之力。”
沈琅看着她,眸底渐深,却是冷冷笑一声:“凭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怕不过不想去那蛮夷之地与大月和亲罢了吧。”
薛姝额头冷汗便沁出些许。
她闭上眼道:“恳请圣上开恩。”
沈琅终于站了起来,手中那写着张贵人名字的绿头牌在指间转了一圈,竟伸过去抬起了薛姝精致的下颌,微微眯了眯眼,道:“表妹不是要选临孜王妃吗,可要朕怎么个开恩法呢?”
帝王手指虽没碰着肌肤,可行止间的轻佻却仿佛对着一名妓子一般!
羞辱的感觉立刻泛了上来。
可薛姝眨了眨眼,终究只能强行将之压下,她手指轻轻颤抖,放在自己领口,在沈琅灼灼的注视之下,慢慢将身前襟扣都解开,脱了干净。
初春的夜晚,寒气犹重。
雪白的肌肤甫一露出,便战栗起来。
巍峨处若山峦起伏,低陷处又有婉约绮态,饱满处握之不住,纤细处又不盈一握…
跪伏在沈琅脚边,旧日的骄傲尽数折断,转瞬却化作了无尽的恨意。
一滴泪晕进柔软的地毯里,她冷静地听见了自己刻意放低的柔婉嗓音:“恳请圣上开恩。”
春日静夜,雨露滋长。
郑保站在乾清宫外面,悄然皱起了眉头。
那敬事房的太监只见皇帝翻了绿头牌,还没来得及定下来呢,就来了一位薛氏的姑娘,让他着实生出了几分忐忑,不由压低了声音问郑保:“您看,还宣张贵人来侍寝么?”
郑保听见里面的动静,清秀的面容在一旁宫灯暖黄光芒的映照下却笼罩了一层阴翳,只道:“怕是不用了。”
薛姝进了乾清宫没有出来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沈归楹的耳中。
而这个消息一出,沈归楹不由得沉默下来。
…果然。
这个方法…没用。
薛姝果然是薛姝,当真敢破釜沉舟。
既然如此…还是得按照她的原计划进行。
总之…她是不可能,让她阿姐去大月和亲的。
她绝对…不允许。
次日一早,皇帝罢朝。
天才蒙蒙亮便入宫准备朝议的大臣们全都一头雾水,唯独有消息灵通的太监们凑到定国公薛远的面前来,态度似乎比往日还要殷勤。
薛远自然没摸着头脑。
往日薛姝留宿宫中侍奉太后乃是常事,所以昨夜人没回来,在薛远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一般第二天早晨便回。
可没料想,他回府之后竟仍不见人。
正要准备派个人去问问,结果外头管家就带着一脸震惊地来报说,宫里的太监传旨来了。
这一下薛远吓得不轻,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到了堂内听旨时,见来宣旨的竟是宫内权柄在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新义,更是忐忑。
王新义却是笑容满面:“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薛远错愕,一时茫然:“何事恭喜?”
王新义乃是宫里面的老狐狸,只当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薛氏精心谋划,而眼前薛远不过是装,所以竟伸出手来拍了拍薛远的肩膀,笑容里有些拉拢味道:“令爱昨夜留宿乾清宫,今晨可不敢叫薛大姑娘,要称作‘贤妃娘娘’了!”
薛远先是愣住,随即却是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
沈归楹面无表情将这件事情告诉姜雪宁的时候,对方直接惊住了。
留宿乾清宫,封妃!
这些字眼简直如针一般扎进了姜雪宁的耳朵里,让她刺痛之余难以感觉出半分的快慰!
“她竟真做得出来…”
上一世,薛姝是姜雪宁的死敌。
奉宸殿伴读的那些日子,对方便是那天上的皎月,地上的明珠。
出身比她好,学识比她高,又与沈芷衣交好,人人都跟在她身边。
后来对方也入宫,母家强大,拉拢人心,背后更有太后那老妖婆撑腰,即便她彼时身为皇后,重重重压之下也很难在对方手里讨着好,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
在姜雪宁眼中,薛姝行止得当,算计周全,是这京城里世家大族所培养出来的贵女典范,绝对比她这样野草似的性情更适合那皇后之位。
骨子里,她该是傲气的,自负的。
即便是这一世,姜雪宁也没有任何轻敌的想法。
可她没有料到,薛姝会这般自甘下贱,竟委身于沈琅——
一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之感涌上心来,让姜雪宁如坠迷雾,随即便变作了一种难言的荒谬,甚至让她禁不住地笑出声来:“时易事变,她也有被逼到这田地的时候…”
“断尾求生,她显然很聪明。”
沈归楹语气讥讽:“…好在,从一开始,我就有着另一手准备。”
姜雪宁只觉得浑身发冷。
虽然昭阳公主一直有着另一手准备,但她们两个都很清楚,其实姜雪宁的这个方法,有很大的便利之处。
可是如今全都被薛姝这一手给毁了。
薛定非听着两人的话莫名觉得背后发寒。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两人面前,打量她们的神情,道:
“她这样,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没名没分,打着探望太后的名头入宫,却留宿在乾清宫,便是青楼里的妓子也做不出这事儿来吧?出来卖的怎么说也要先收钱。她倒好,先白送一场,也不怕皇帝不给钱?现在满京城里都在议论她呢,便得了个妃位,可在这昏招之下,名声也毁了啊。”
“昏招?”姜雪宁一声冷笑,“你当她真是白送,皇帝的妃位真是白给吗?”
薛氏如今正处于非议的旋涡,皇帝的态度却始终暧昧不明。
虽然明日便是选妃,可沈玠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薛姝选做自己的王妃。
此人儒雅多情,可生性又有懦弱的一部分,当年她嫁与他做了王妃,见他从来都是趋利避害,也不大肯沾染上朝廷诸多争斗。
可他皇兄沈琅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尽管上一世这位皇帝异常短命,在她嫁给沈玠两年之后便“因病暴毙”,和她除却中秋、除夕宫中的家宴外,也并无更多的接触,可姜雪宁却很难忘记,对方高踞在御座上俯视着人时阴鸷的眼神。
喜怒无常,纵欲反复。
对这个目前掌控着旁人生死的皇帝,姜雪宁的了解实在算不上多,可从种种蛛丝马迹推断,绝不是什么一心为了天下的仁君贤主。
沈琅更像个疯子。
薛姝年纪轻轻便以玉如意一事陷害她,亦非良善之辈。
倘若她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沈琅不会置天下悠悠众口于不顾,而封她为妃。
且这位帝王的心思也实难度测,大早上不说差人将其送回府中再行册封,直接让人留在宫中还罢了早朝,真是半点面子功夫都不肯做,让薛姝落得被天下悠悠众口耻笑的境地,不可谓不狠!
仔细将前后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皇帝对薛氏的态度显然让薛姝感觉到了危机,而慈宁宫那老妖婆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舍得,她一个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薛姝或许的确有着高傲心性。
但正因如此,想要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远赴番邦和亲,她怎么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