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71)
天下岂有儿子不叫老子,反而如此生疏地唤作“国公爷”的道理?
便连沈琅一向不动声色,也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薛远却没注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薛定非的话想到了当年的场面,面容上隐隐然一片铁青,难堪极了。
谢危仍旧岿然不动。
同在文臣那一列的顾春芳拧了拧眉头,接了一句:“那平南王与万休子既知道了世子的身份,想必又起贼心,要以世子来要挟国公爷了。”
薛定非便朝他看了一眼。
见是个糟老头儿,其实没在意,但看站的位置比谢危还前一点,便知道多半是头老狐狸,于是也算恭敬地道:“大人您猜得不错,那两个贼子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他把自己说的要多惨有多惨,登时引起了朝中一众人的唏嘘。
沈琅的目光却投向了萧远。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薛远不禁回想起来,涩声道:“当年出事时,臣不在宫中,待率军驰援京城时,的确曾与平南王逆党两军对垒于城墙下。对方的确远远抓了个小孩儿称是臣的嫡子,可远远地看不清楚。一则那小孩儿并未发出半点声音,不哭也不闹,二来为人臣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那真是臣的孩子,当时也顾不得。”
“是以犹豫片刻,未做理会,径直打入了城中,本想要生擒两名贼首,不想那两人脚底抹油溜得太快,终究让他们给跑了…”
如此说来,当年的事情,前后一应细节竟都是对得上的。
只是沈琅仍有些不确定…
当年与他同窗伴读的那个孩子临走时回望的一眼,如同水面下降时露出的废墟一般,缓缓浮现在了他已经很是模糊的记忆里,与此刻下方薛定非的那一双眼重叠起来,又逐渐清晰。
难道竟是他误会了?
薛定非确是忠君之臣,当年替他去时,并无半分怨气,而母后当时防他一手留了燕夫人在宫中做人质,实是杞人忧天?
沈琅手搭在那纯金铸成的二龙戏珠扶手上,慢慢道:“可后来城破时,却未找着你人。彼时国公爷也十分担心你,可在宫门前那冻成山的尸堆里,只找到了你当时的衣裳与玉佩。是他们并未杀你?”
薛定非道:“这便是臣的罪处!”
他又朝地上磕了个头:“臣过了好些年博取对方信任后,才偶然偷听到,原来这老贼留臣一命,要收服臣心,乃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找机会使臣重回京城,恢复身份,便可名正言顺地掌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的兵力,当他们的傀儡。”
“且臣之死必将在薛燕两氏之间带来嫌隙,燕夫人乃是臣之生母,燕牧乃是臣的舅舅,若以臣还活着的消息诱之,未必不能拉拢侯府。”
满朝文武皆是心中一凛,听到这里时无一不想到了先前勇毅侯府暗通反贼一案!
当时便风传有搜出其与平南王逆党往来的信函。
其中一封信函说,当年的定非世子还活着。
所有人在南书房议事时都认为这是逆党故意用来引诱勇毅侯府的饵,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再回想侯府一案,忽然之间前前后后的不合理,都变得通透起来。
顿时有人长叹了一声:“唉,乱臣贼子实在是可恶,所算之深,所谋之厚,实在令人发指!只是往昔勇毅侯府也实在太糊涂,无论如何也不该同这些人有往来啊!便是定非世子当年没了,也是尽忠而殁。侯府这般作为,难道竟是还敢对圣上有所怨怼吗?!”
谢危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紧握。
一股邪戾之气在他胸膛里激荡奔闯,却被关得死死的,找不到一处宣泄的出口,反将他这一身皮囊撞得满是流血的创痕!
薛定非跪在地上,视线所及处只能看见谢危垂下的袖袍与衣角。可纵然瞧不见他神情,听见有大臣说出这话时,也不由得心寒发颤,向这人看了一眼,心里直接在这人脑袋上画了个叉,全当他是个死人了。
沈琅又问:“那此次你竟在通州…”
薛定非便道:“逆党中听闻公仪丞被朝廷抓了之后,生恐他受不住刑说出诸多秘密来,遂派了重兵前去劫狱。”
“且若将公仪丞救出来,便可使他筹谋将臣送回京城的事情,是以派了臣一道前去。这才阴差阳错,机缘巧合,为这位谢先生所救,得以从天教脱困,活着来面见圣上,陈明原委。”
众人听着,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琅也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只唯独下首立着的张遮,眼帘一掀,冷不丁问了一句:“倘若真如定非世子所言,世子在通州时知悉劫狱而归的人中混有朝廷之人,心里该十分高兴才是。缘何危急之时,竟反向乱党拆穿张某乃是朝廷所伏之人?”
眼下可是圣上同昔年好友相认的时候,听着过去那些事,朝野上下站着的这些官员里,谁人不感唏嘘?
结果张遮忽然说出这么句话来——
也忒不识相了些。
煞风景啊。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时,莫不如此想到。
薛定非一场戏演得连自己都要相信是真的了,仿佛自己便是二十年前那位大难不死的定非世子,眼瞧着再卖一把力就要收场了,谁能想到斜刺里杀出个张遮来?
嘿。
这死人脸长得浓眉大眼,没想到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啊,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
是了。
当时在通州上清观,自己的确是关键时刻反水,坑过张遮一把的,险些累得此人没了性命。只不过要论其中的原因嘛…
他不动声色地朝着旁边谢危瞟了一眼。
张遮乃是顾春芳举荐的人,向来是眼底不揉沙子的直臣,人品很是信得过。
沈琅有时虽觉此人让人头疼,可眼下却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他将目光递向薛定非:“定非,怎么回事?”
薛定非从来市井里打滚,谎话张嘴就来的人,脑筋活泛,只一眨眼,便做出不大好意思的模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道:“误会,这都是误会…”
顾春芳老神在在地立在旁边,瞥他一眼:“误会?”
薛定非心里面直接将这接话的陌生老头儿骂进了棺材里,面上却表情惭愧地一通胡编乱造——反正他自己想什么谁知道?总之发挥就是了。
他吧啦一通之后,越说,神情越发惭愧。
当下竟有模有样躬身向张遮一揖:“谁想到竟是误伤了张大人,还差点害了大人性命,在下惶恐,还望张大人见谅!”
张遮站得不近也不远,身形笔直,一双清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眼注视着向自己一揖到底的薛定非,似乎并未打消心中的疑虑,并未言语。
金銮殿上,气氛竟有些安静。
这种时候谢危却出列,向沈琅道:“那叫小宝的乃是臣一名属下的同乡,偶然得知他在逆党,便充作了眼线,因张大人伪装身份潜入逆党,事有险处,本为暗中照应。不曾想竟会遇到定非世子,才招致如此误会,弄巧成拙,险些害了张大人,请圣上恕罪。”
张遮看向他,到底是没说什么了。
众人早知计策是谢危出的,他暗中有所准备,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倒不起疑。
沈琅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笑起来,竟当了个和事佬:“所幸张大人深入虎穴,有勇有谋,安然归来,此番更救回了定非世子,当加官进爵,重重有赏!”
当下竟向顾春芳问道:“若要加官,顾老大人可有合适的位置?”
顾春芳道:“张大人长于断案,刑部署司郎中一职正好缺出。”
沈琅便道:“那即日起便擢张遮为刑部郎中,掌管署司,专司详复平反之事。”
话音落时,顿时一片歌功颂德。
张遮就这么升了官。
接下来论功行赏,谢危算了头功,正好工部侍郎的位置缺出,由他顶上。
一般侍郎乃是三品,但谢危身为“太子少师”,有衔加身,便算从二品。
想来若宫中那位秦贵妃一举得男,诞下龙子,只怕“太子太师”的位置是少不了他的了。
至于定国公薛远,就有点倒霉了。
本是他最早得了消息去剿灭逆党,谁想中了对方的计谋,不仅未能剿灭乱党,还带着好些军士几乎在对方的埋伏下全军覆没!
此乃贪功冒进,不仅无功反而有过。
沈琅颇为不悦,竟直接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这点钱对偌大的薛氏来说自然九牛一毛,可要紧的是面上无光,让他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
最风光的一个当属薛定非。
赏金千两,银万两,丝绸布匹,珍玩古董,香车宝马,甚至还直接封作了“典军校尉”。
这算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官比四品,手底下能管一些兵。
别人辛辛苦苦也爬不到这位置。
他倒好,一回来就有。
实在是羡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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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糖:昨天考完了,今天休息一天。
宿糖:嗯…尽量…明天恢复两更吧。
宿糖:实在是我懒癌症犯了,嗯…请大家见谅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