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70)
可是…
从不会为了他。
一次也没有。
“公主若是何时能够为了臣…想去做一件事情…想必臣一定会受宠若惊。”
谢允轻笑一声,掩去眸中的情绪,语气里带着温柔的,却意味不明的笑意:“…不过,既然是公主所托,臣自然会答应。”
“殿下提出的突然,想必不曾想过,该支付给臣什么报酬。”
“那么…”
他伸出手,指尖勾住少女身上披着的外袍领,挠了挠,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嗓音低了一些,很轻,染了哑:“臣给公主时间,仔细想一想。”
“若是报酬让臣不满意…”
“臣说不定…是会变卦的。”
“是么?”
沈归楹看着他的动作,没有阻止,只是弯着唇角,嗓音温柔道:“…那么…我一定好好想。”
“想来…”
“会让先生满意的。”
“那么…”
“今日,便送先生一件小礼物吧。”
她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张手帕,递给谢危:“还望先生,不要嫌弃。”
谢危没说话。
他只是将手帕收紧,而后又慢慢松开,看着上面的云纹,慢条斯理将其折好,妥帖地收进袖口。
“公主所赠,臣…自然不会嫌弃。”
相反,他很高兴。
说起来…这似乎是两人合作如此长的时间以来,她第一次送他东西。
还真是…极为难得。
毗邻着已经被官府封条封起来的昔日勇毅侯府,便是谢危的府邸。
斫琴堂内,灯火通明。
一袭文人长衫的吕显背着手,在堂中踱来踱去,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不时朝着外头望上一望,显然是等得久了。
直到接近子夜,外头才传来声音。
谢危终于回来了。
吕显看见人影终于从抄手游廊那边过来,少见地有些按捺不住,往外走了一步,急急问:“你怎么先进宫了?知不知道我等的有多着急?如何,事情怎么样?”
谢危看他一眼,轻轻蹙了眉:“差不多。”
自打知道张遮搅和进这件事,谢危还没有立刻除掉这枚绊脚石的意思时,吕显整个人就陷入了焦躁之中。
这种焦躁并非针对事情本身,更多的是因为越来越不对劲的谢危。
一听见“差不多”三个字,他险些炸了。
吕显直接得很:“张遮杀了吗?”
谢危慢条斯理掏出帕子看了看,随口回答:“没有。”
吕显眼皮一跳:“为什么?”
谢危进门来,拉开了靠墙书架上一只暗格,又盯着帕子看了半晌,才慢吞吞放了进去,平淡地回道:“众目睽睽,恐授人以柄。”
“狗屁!”
吕显一听,当即没忍住骂了一声。
“你若下定决心要除掉此人,自有一千种一万种妥当的法子不让旁人知道!更何况这回与你同去的还要薛远那等的蠢货,用来背黑锅再适当不过!岂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这还是你谢居安——”
话说到这里时,他突然卡住了。
吕显看着那重新被谢危合上的暗格,心里忽然涌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谢危道:“学生孝敬先生的小玩意儿罢了。”
吕显盯着他:“学生?你说的…不会是小公主吧?”
谢危“嗯”了一声。
吕显有很久没有说话,他也这般看了谢危许久,隐隐察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于是意有所指地开了口:“小公主她…谢居安,你真知道你在做什——”
“知道。”
谢危少见地打断了他,然后回眸注视着吕显,并不回避他凝重而严肃的眼神,甚至十分平静地向他重复了一遍,以使他知道他听得懂他言下之意——
“吕照隐,我知道。”
新年里的京城,正是热闹时候。
灯会连开三日,走亲戚的走亲戚,逛街市的逛街市。
天气虽是骤冷,可难得走到哪里都是人。
不过是一个晚上,薛定非这位身负薛燕两家血脉,曾经的定国公世子回归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师。
大多数人还是对此喜闻乐见的。
但…自然也有人惊慌失措。
大清早,冷冰冰的日光从东面升了起来,斜照在皇极殿前那连成一线的汉白玉栏杆上。
群臣已至,垂首肃立。
虽然生着病,但沈琅今日还是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黑的五爪金龙袍,头戴着十二旒冠冕,高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一张脸在金銮殿里竟有些晦暗难明。
谢危在左下首文臣列中,难得一身规整威严的朝服,比之寻常穿的道袍,少了些许的隐逸旷远,可也依旧不损他渊渟岳峙之气,倒显得多了一点锋芒。
却仍旧不过分寸,刚刚好。
他面上浮着三分笑意,只抬眸注视着沈琅,嗓音浅淡地提醒:“圣上,定非世子在殿外候召已久了。”
沈琅经他一提,仿佛才想起来这是在朝堂上。
于是宣薛定非拜见。
群臣的目光立刻齐刷刷投向了大殿门口——
这可是传说中的定非世子!
救过皇帝的命。
且还身具薛燕两氏的血脉,就算如今燕氏已倒,光凭他薛氏嫡长子的身份,都能在京城掀起一番风浪来。
此次竟然如此阴差阳错地在剿灭逆党的过程中回来,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
“罪臣薛定非觐见,吾皇万岁!”
一道响亮的嗓音,悲恸里强压着一分激动。
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定睛一看,走进来的是位身形颀长、五官出挑的男子,穿着一身石青锦缎压金线的长袍,眉宇之间同立在前方的定国公薛远果真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那唇边眼角多几分风流不羁的气性,竟也有些让人不可小觑的贵气。
打他从外面一进来,沈琅的目光便钉在了他的身上。
几乎将他从头看到了脚。
一刹之间,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只是他已坐在皇位之上已久,更莫说前朝夺嫡时早历经过朝中种种倾轧,喜怒已不轻易形于色,反倒是“哈哈”两声笑了起来,显得龙颜大悦,连那张原本因挂了几分病气而显得有些阴翳的脸都透出几分红润来,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朕可万万没料到还能见到你!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这皇帝真他妈能装。
薛定非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疼,想在逆党的时候都没人敢叫他跪,到了这狗屁朝廷来还一堆规矩。
只是眼下这情况,一个演不好连脑袋都要掉,他也只敢腹诽两句,面上却是一片感动地起了身。
眼泪更是说来就来。
十几年前当乞丐在街上要饭时的卖惨本事,可谓是一点也没丢下,人在大殿上就泣不成声:“二十年一去,远别京城,身陷逆党,不能解救圣上于危难、不能效忠于朝廷,罪臣、罪臣…”
定国公薛远就在旁边站着,可以说是一路看着薛定非回来的,只觉跟他像个陌生人似的,也没什么接触。
哪里料到他上殿一拜竟然如此?
一时间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沈琅还镇定些,目光微微闪烁,一副十分疑惑模样:“好端端的,怎么自称起‘罪臣’来?”
薛定非早把词儿背了个滚瓜烂熟,张口便道:“当年平南王攻入京城时,罪臣与圣上皆是年幼,岂敢令圣上涉险?忠君爱国,臣子本分。一去赴死,不曾想过能活下来。平南王那狗贼见到我时,便立刻派人拉了宫中的太监来辨认。”
“臣自幼为圣上伴读,宫中太监也大都认得。只是一如当时皇后娘娘,不,现在该称太后娘娘了,不出太后娘娘所料,那起子阉人虽然认出我来,却也知道天潢贵胄谁是正统。”
“臣依据皇后娘娘的交代,还不待那阉人开口,便厉声自称为‘孤’,责斥了对方。那阉人果然不敢戳破我的身份,平南王便以为我才是太子。”
朝野上下知道当年事情的也不多。
无他,二十年前平南王大军入京时,先将满朝文武杀了个干净,压根儿都没活下几个人来。
之后提拔上来的官员,年纪自然也比原来轻了不少。
若非如此,似文臣中如谢危者,纵功劳再大,区区不到而立的年纪,是断断不能坐到朝廷三孤之一的“太子少师”之位的。
此刻听薛定非叙来,不由惊心。
这才明白,原来当年的事情还多亏了太后娘娘坐镇,出了奇谋,敢用李代桃僵之计,才保住了圣上性命!
薛定非心里嘲讽,面上却是真真切切地抹了一把眼泪,继续噼里啪啦一通说。
期间他还假模假样说不下去,还好沈琅上道,询问了他一句,这戏便顺利唱了下去。
谢危静静伫立在前方,眼帘低垂,眼睫也搭了下来,挡住了眼底的变幻。
沈琅听了薛定非一番话之后则叹道:“此乃朕的过失,朝廷的过失!”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却是谁也不敢接话。
唯有薛定非的声音一直传来。
他又把这一遭其中的事情说了一通。
期间,自然也提到了薛远。
他唤的是“国公爷。”
“国公爷”三字一出,所有人都是心头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