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68)
再见到沈琅,沈归楹其实都有些怔然。
毕竟她许久没见过自己这位皇兄了。
不过怔然只是一瞬,很快她便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标准的,沈琅熟悉的笑容,朝着对方恭敬一礼:“皇兄。”
沈琅心情显然很好,笑着把她扶起来:“阿楹,怎么这么久了还和皇兄如此多礼?快起来。”
他如今自然是春风得意。
秦贵妃有孕,无嗣一事再无人提及,也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死说起立皇太弟的事情,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一个敌人。
再加上逆党一事有了安排,削弱其势力已成定局,自然是值得高兴。
只是…
他高兴,沈归楹原本还好的心情就不怎么好了。
她唇角有一瞬间的绷直,但很快,又压住情绪,弯了起来,轻声道:“不是多礼,而是,礼不可废。”
“好好好,礼不可废。”
沈琅笑着点了点头,拉着沈归楹便坐了下来:“阿楹说的对,朕与阿楹许久未见了吧?阿楹有没有想皇兄?”
想他?
想他去死吗?
沈归楹心里冷嗤,面上眉眼却是弯了弯,但很快又敛了眸,低声道:“…我知道,皇兄事务繁忙…”
反正她是真的懒得再敷衍说想他了。
她只想他去死。
沈琅也没听出她话语里的未尽之言,满意笑了笑,自然而然将她这话理解成想他,所以便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哄道:
“阿楹素来乖巧,朕其实也想来看你,不过总是不得空。”
“你看,如今有了空,不就过来了么?”
…那他还是别有空了。
沈归楹觉得自己的耐性真是越来越差了,不过眼下尚且还没到和沈琅撕破脸的份上,她暗觉自己心绪不对,眉心不动声色拧了拧,警告了自己一番后,抬眸,又是那个纯然无害的昭阳公主:
“阿楹知道的。”
“许久未见皇兄…皇兄都消瘦了不少,不过…精气神似乎好了不少。”
“阿楹果然有眼力。”
沈琅笑着点了点头:“如今逆党一事有了进展…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谢卿和舅父一同出马,朕想,必然是能够成功的。”
“阿楹,待到逆党一事解决…”
话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沈归楹,意味深长道:“…差不多…应该也要到你的生辰了吧?”
“过了这个生辰,你便满十八了。”
“十八岁…”
他叹息:“是个大姑娘了。”
沈归楹眸光一冷。
…虽然他像只是单纯地感叹,但沈归楹太了解他了,很清楚,这平静的话语里,藏着怎样恶心的意味。
真该死…
不行…还是不能让他来找她…不然她当真是一点也没办法忍受…
怎么办呢?
沈归楹敛着眸想。
不然…
还是让沈琅…病上一场吧。
反正…谁都知道他体弱多病,如今入了冬,病一场,是正常的。
即便是病死了…
也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
沈归楹有了想法,立刻便让人去做了。
她这些年虽然有不少筹谋,但拉拢的人到底还是不算太多,而且身份也不高…想要夺权,自然还是只能等到手中有兵权。
所以…
燕临…
沈归楹眯了眯眼。
…他需要多少时间呢?
这无疑是个未知数。
看来…沈琅也不能死的那么快。
但阿姐这件事…肯定等不了了。
除非…
沈归楹想到什么,眸光深了深。
皇宫里入了夜,鸣凤宫内,灯火煌煌。
宫人们都垂手肃立在微微闪烁着的光影里,大殿之内竟高高地堆着许多番邦献上的贡品,有珍贵的整片雪貂毛,有难得一见拳头大小的明珠,还有白玉雕成的九连环…
被光一照,都莹莹地散着亮,晃在人脸上。
苏尚仪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轻轻问了一声:“公主呢?”
宫人还有些心有余悸,怯怯地道:“在里面,也不出来,也不叫奴婢们进去伺候。”
苏尚仪便觉得一颗心揪痛。
她是看着长公主殿下长大的,说句不敬的话,是将她当做了半个女儿来疼,如今却眼看着大月来的使臣在大殿之上与圣上举杯相庆,三言两语便将公主许配出去…
她是真的不明白。
明明长公主才是圣上的亲妹妹,为何圣上许配出去的人…偏偏是长公主?
宫中…不是没有其他的公主…
也不是没有其他人…
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危险,但苏尚仪就是忍不住。
她止住念头,匆匆开口:
“我进去看看。”
苏尚仪走过去,抬手撩开了珠帘。
窗户没有关上,外头有冷风吹进来,那珠帘上的珠子触手竟是冰冷的,放开时则撞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可沈芷衣听了,只觉那声音像是冰块撞在了一起似的。
她的妆容都已经卸下了。
而今,脸上那道曾用樱粉遮住的疤痕在这张素白的脸上便变得格外明显,就像是皇家所谓的亲情,在大浪打来洗干净地面的沙粒过后,终于露出点狰狞丑陋的本事。
沈芷衣从镜中看见了苏尚仪的身影,倒显得格外平静,甚至还淡淡笑了一笑,道:
“我没有事,苏尚仪不必担心我的。若回头让母后知道,说不准还要找你麻烦。”
往日的殿下哪是这样?
那时是张扬恣意,什么高兴便说什么,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都这样平静。
沈芷衣没哭,苏尚仪差点先红了眼眶,只是她素来是规矩极严之人,并不愿显露太深的情绪,忍了忍,才道:“听说殿下晚上没用膳,我实在放心不下。让小厨房重新做些东西,便是喝碗汤暖暖也好。”
沈芷衣却只望着自己面上那道疤,指尖轻轻抚过,垂眸道:“暖不了心。”
苏尚仪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沈芷衣终于返身抱住了这看着自己长大的嬷嬷,好似要从她身上汲取什么力量和温暖似的,却避开了和亲的话题,而是问:“尚仪,你去让人叫了楹楹吗?”
苏尚仪连忙道:“差人去了的,想必昭阳殿下很快就来了。”
的确很快。
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人道:“昭阳公主。”
而后珠帘被掀开,沈归楹走了进来。
“阿姐。”
她唤沈芷衣,而后上前一步,牵住自家阿姐的手:“我都听说了…我…”
“楹楹。”
沈芷衣打断她,微笑起来:“你来啦,那正好,今夜我们也一起睡好不好?”
沈归楹沉默一瞬,弯唇应了。
苏尚仪退了出去。
姐妹二人坐在一起,沈芷衣笑道:“…今日皇兄寻我,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不过,是我也挺好的,毕竟…我一直想去外面看看。”
“而且,我可舍不得让我们楹楹去大月那种苦寒之地。”
“我就不一样啦,我身体好,肯定冻不着…那里还有草原…大漠…楹楹,我一直都想看看那些风景的。”
可是如果真的想看…为什么眼睛红了呢?
沈归楹伸出手,轻轻拭去沈芷衣眼睛里滚落下来的眼泪,轻声道:“…阿姐骗人。”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却成功让沈芷衣绷不住情绪,哭了出来。
她抱着沈归楹,泣不成声。
她庆幸是她,也难过是她。
庆幸是因为…楹楹不用受那些苦了,难过则是因为…为什么…一定要是她呢?
为什么…一定要和亲呢?
如果勇毅侯府还在…一定不会这样。
沈芷衣无比笃定。
可是为什么呢?皇兄为什么一定要除掉勇毅侯府…又为何要应下大月的和亲?她忍不住这么想,却又有些唾弃这样的自己。
以她一人,换两国和亲,这其实…很值得。
她只是难过。
她只是…害怕。
她是帝国的公主,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京师,她入眼可见的,从来都是繁华市井。
大月苦寒边陲之地,她能适应得了吗?
远离故土,远离她所熟悉的人…
她能受得了吗?
沈芷衣也不知道。
可她明明还没有离开,光是想到那个场景,便觉得害怕。
所以她知道,自己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楹楹就更受不了了。
她是姐姐…应该保护好楹楹的。
这样想,好像又有了勇气。
沈芷衣止住了哭声。
“阿姐。”
沈归楹抱着她,眸光很深,一字一顿地询问她:“…你不想去,对么?”
沈芷衣没说话。
“阿姐…舍不得我,舍不得很多人,所以…你不会愿意去大月,对不对?”
轻轻抚了抚沈芷衣的鬓角,沈归楹弯了弯唇角,嗓音里,透着沈芷衣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冰冷:“没关系的,阿姐。”
“你不想去…我绝不会让你去。”
她不知道上一世的自己到底是怎么做的,才会让阿姐真的去了大月,但是没关系…这一世,她不会。
沈芷衣抓住她的手,红着眼眶有点紧张地询问:“楹楹,你想做什么?”
“阿姐别担心,我能做什么呀?”
沈归楹轻轻弯了弯眉眼,温声道:“我不会做什么的。”
“我只是…想帮阿姐而已。”
她只是…
想杀了那些人而已。
不会有事的。
因为…有事的,才不会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