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66)
沈归楹点了点头:“好。”
她站起身,抬步向外走。
只是往外走出去几步,到得那牢门前时,脚步顿了顿,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过去。
燕临还在看她。
她注视着他,而后弯起唇角,轻轻笑起来:“你交给我的剑还在,今日无法带进来给你,便留待你他日来取。”
燕临想起了自己当时托付她收起来的那柄剑,也跟着一笑,道:“一言为定。”
沈归楹轻轻颔首:“一言为定。”
流放执行,是在夜里。
冬日风冷,大牢外面挂着两盏灯笼,随风一直摇晃。
禁卫军拿了手谕从天牢提人出来,最紧要的几个人都押进了囚车里,一辆连着一辆,其他不大紧要的人则都用锁链锁了挂在车后走。
不过月余光景,燕牧看上去又老了许多。
两鬓白似染霜,神情却寂静极了。
禁卫军的首领对他倒是颇为恭敬,一应事情准备完毕,还抱拳对他说了一句:“侯爷,我们这便要走了,天冷风寒,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担待。”
燕牧轻轻“嗯”了一声。
燕临则在他后面的囚车里,沉默不语。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起行,却都十分整肃,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声音。
囚车一路驶过街道。
子夜的京城已经陷入了熟睡,坊市中的百姓并不知晓昔日侯府的功臣良将便在这样一个夜晚,从他们的窗前经过,去到荒凉的远方。
黑暗的一处街角,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马儿打了个冒着热气的喷嚏。
燕牧是久在行伍之中的人,对马匹的声音可以说是熟悉极了。骤然听见这微不足道的一声时,眼皮便骤然跳了一跳。他睁开了紧闭的眼帘,忽然抬首向着那声音的来处望去。
于是便看见了那辆马车。
也看见了坐在马车内也正朝着这边望来的那个人。
押送囚车的队伍距离马车尚有一段距离。
又是这样黑暗,谢危本该看不清的。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偏偏看见了燕牧那骤然明亮的眼神,灼灼燃烧的目光——
“哈哈哈哈…”
也不知为什么,燕牧忽然就仰头大笑了起来。
笑声里满是快慰。
押送的兵士都被他吓了一跳,却不知中间原委。
那囚车很快去得远了。
笑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京城重重的屋宇叠起来隐没了囚车的踪迹,等到视线里最后那几个身穿囚衣的人也消失不见,谢危才终于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刀琴剑书都立在车旁。
谢危悄然紧握了手掌,他是该出见上一面的,可如今的处境和如今的身份,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绝非明智之举。
过了好久,他才重新抬眸。
却是问:“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剑书刀琴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勇毅侯府的人之所以要这么急着流放去黄州,除了皇帝沈琅的确不愿侯府之人在眼皮子底下碍着之外,更重要的是之前谢危在御书房中提出的那一“请君入瓮”的设想。
守卫天牢的禁卫军撤走了。
如今连天牢里最重要的犯人也撤走了。
潜伏在暗中的那些人便跃跃欲试,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准备要动手了。
剑书道:“同您料得差不多,便在今夜。”
燕临走了。
张遮…也离开了。
沈归楹收到消息时,正在插花。
贵女要学的事宜繁多,什么都要会一些,沈归楹作为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有秦贵妃腹中龙嗣在,如今沈琅倒是不怎么来烦沈归楹了。
她乐得清闲,却也没有放松警惕。
逆党之事…还不知道要处理多久。
但是…不能等了。
沈归楹如是想着,敛了敛眸,看着瓶中的花,一朵一朵,将其碾碎。
她不会让阿姐去大月和亲。
既然如此…
沈琅…还是早点死吧。
燕临说的没错,她的确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冷漠,但是…这并不对他。
她早说过了,都是假的。
她对他说的,都是假的。
他知道什么,取决于她想要表露出什么。
她将这一面表露出来,让燕临自以为看穿了她…可是…他嘴上说的那些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小事而已,能让他更感激她,更心疼她,更“了解”她,更喜欢她…不好吗?
什么才是真正的她?
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燕临又怎么会知晓呢?
想到这里,她轻轻弯了弯唇角。
…听姜雪宁说,上一世,她是亲手杀了沈琅。
她虽然讨厌沈琅,但可不是那么冲动的人…想来是这家伙想对她做什么,所以她才忍耐不了动了手。
那这一次…该给沈琅什么死法呢?
病重而亡?还是…遇刺而亡?或者…被逆党暗杀?
若是一个人能死好几次就好了。
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每一种方法,都尝试一遍。
毕竟…这是沈琅,应得的。
沈归楹想到这里,眉眼便不由得弯了弯。
上一世她有所顾忌…让王兄也当了一回皇帝…这次就没有必要了…反正她都是乱臣贼子,而非正统,过程怎么样都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谁反对,就杀谁。
她又不可能会嫁人,不需要考虑名声。
入了冬后,天亮得便晚。
但谢危夜里睡得一贯不是很好,又习惯了早起,睁开眼披衣起身时,外头还黑漆漆一片。
昨日雪夜里出过门受了些寒气,他有些咳嗽起来。
剑书在外头听见他起身,便叫人进来伺候。
听见他咳嗽,剑书道:“刘大夫先前给您开的药挺好用的,让人给您煎一服来吧。”
谢危轻皱了眉头,道:“不必。”
他略作洗漱便走到了案前,翻起堆在案头上的这些事情来,只是这些要么是朝堂的公文,要么是逆党的密报,一眼看过去件件都令人生厌。
剑书本已经准备好逆党这边一应事宜来报,可抬头一看谢危坐在那案前半晌没动,不由纳闷,主动道:
“劫狱的那帮人刚走,城门口留了个记号,看模样是往燕庄方向去。王爷那边亲自下令另派了一拨人去他们暂时的落脚点接应,但具体去的是谁还不知道。属下怕打草惊蛇还未多问,要问问吗?”
谢危却没理,忽然问:“没别的事吗?”
剑书愣住。
谢危又咳嗽了两声,灯火的光芒照着他发白的脸,眉眼的轮廓之间透出几分缠绵的病气,竟不想做什么正事,只一把将面前的案牍都推了,起身来反向前面斫琴堂而去,一面走一面道:
“翻过节便是正月,也没几天了。倒有一件,你着人去打听打听如今京中的小姑娘都爱什么东西,拟张生辰礼的单子上来,我琢磨琢磨。”
小姑娘爱的?
生辰礼?
谁正月里要过生辰吗?
剑书在自己脑海里搜寻了一番,竟是不记得谁在正月里过生辰,然而再一想谢危这话里用的“小姑娘”三个字,便忽然明了了,暗自咋舌。
他可不像是吕显那般动辄敢在谢危面前咋咋呼呼的,只敢在自己心里咋呼了一阵,面上却是半点也不显露好像接了个重任似的,郑重道:“是。”
事关小公主,他自然要一百个小心。
斫琴堂里还是昏暗一片。
谢危走入,点上了灯。
窗前那制琴用的台上榉木木板已经按着琴的形制做好,只是还未拼接、上漆。
他把灯搁在窗台上,又挽起袖子来拿了一柄刻刀,只是方要雕琢细处时,手指却是一顿。
忽然想到的是——
新斫一张琴当生辰礼大约不错,只可惜自己近来太忙,斫琴也慢,怕琴未毕她生辰都过了。
而且…
她会喜欢吗?
谢危总是摸不准她的喜好的。
但只这么个念头划过脑海。
他手上一顿后,便埋下头去斫琴。
剑书看着总觉得他像是心里装着事儿,可先生的心里什么时候不装着事儿呢?
勇毅侯府的事情虽是有惊无险,甚至算得上是一招妙棋,只等着往后派上用场之日。
然而到底是离开了那座宅院,离开了这座京城,先生面上不说,暗地里只怕积攒了太多的不痛快。
他也不敢问堆在案头上那些事要怎么办。
只好在门口候着,也不敢入内打扰。
这样早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还没起身呢。
四下里静悄悄的。
所以一旦有脚步声就会变得格外明显。
剑书才站出来不久,就听见了这样一道脚步声,从前院里传开。
他走过去一看,愣住了。
是沈归楹。
这府中上下谁不知道她与先生的关系,是以她出入从来不拦——不然当时先生杀公仪丞那一晚,也不能让她那么轻易就闯了进来。
当日尚且那般,今日自然也如此。
他立刻恭声行礼:“殿下。”
少女看见他,弯了弯眼眸,口中却是准确无误唤出他的名字:“剑书。”
剑书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不过少女也不需要他的反应,只是弯着唇角,带笑的声音里,语气却显得有点冷漠的平静:“你家先生,在里面么?”
剑书自然应是。
她便点了点头,而后直接推开门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