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65)
圣旨下了后,便开始准备流放勇毅侯等人的事宜。
在流放执行之前,沈归楹特地去见燕临。
说起来,姜雪宁也是很有本事的。
至少见燕临这种事情,也不需要沈归楹去安排,她就已经帮忙安排妥当了。
嗯,挺好用的。
沈归楹觉得自己还是挺赚的。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冬日冷寒,地气潮湿。
手摸上去便是这方寸囚牢中唯一的一床被子都是冰冷的,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所点着的两盏昏暗油灯,燕临却背朝着走道而坐,纵然背部都是嶙峋的血痕,目光却向着这牢狱中唯一的一扇窗外看过去。
白日里的天气算不上好,入目所见乃是灰蒙蒙一片。
偶尔有云气从空中奔腾而过。
然而等到天光渐暗,却好似有一阵大风吹来将天际阴霾的云层都刮跑了,寥落的星辰铺在了窗口,一轮弦月静静地爬上梢头。
燕临很久没有看见这样好看的风景了。
他唇边竟挂上了一抹淡笑。
少年青涩的棱角中依旧藏着些许锋锐,并未消磨,反而显得越发昂扬,像是扎根在山间顽石里迎风的劲松,没有半分要折腰或是退避的怯懦。
沈归楹看着他,倒也没有立刻出声。
牢中望月,今夕何夕?
她的脚步顿住,身后跟着她来的周寅之见状压低了声音道:“殿下长话短说,尽快出来,下官便先告退了。”
沈归楹轻声“嗯”了一下。
这时燕临才听见了动静。
他回转头来才看见了墙边灯下立着的那一道身影。
想来是瞒着旁人偷偷进来的,身上披了件深黑的斗篷,把自己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然而那一张白生生的脸依旧在昏黄的光下映出柔润的光泽。
都不需见着全貌,燕临便知是她。
那一瞬他低低笑起来:“连这里都敢来,我们昭阳公主…可真是长本事了。”
沈归楹只弯了弯唇角,抬步走进去。
也是走得近了,她才看见燕临背后的血迹。
这寒湿的牢房中除了柴草和腐锈味道,还飘荡着一股隐约的血腥味儿与清苦的药味儿。
进天牢,自然要耗费一番周折。
好在侯府犯的不是死罪,原本驻扎在天牢的重兵都撤了。
整座天牢的防卫都松懈下来不少,据周寅之说已经有人暗中来探望过侯府,想来暗中能够操作,这才得以一路过了重重关卡前来。
沈归楹在原地站定,想了想,还是抬步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来。
她眸光清粼粼的,像一汪清澈的湖水,落在燕临身上,很平静,也很淡然,以至于燕临原本因为她靠近而剧烈跳动的心脏都缓和了不少。
燕临忍不住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沈归楹也弯起唇角,声音很轻:“燕临。”
燕临轻声应她:“嗯。”
“我在。”
沈归楹便问:“这些天…你还好吗?”
其实想来,过得也不可能有多好。
但沈归楹还是这么问了。
而燕临望着她,唇角依旧是弯着的,声音很轻,语气认真道:“挺好的。”
“楹楹,我挺好的。”
在这里。
在此刻。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唤她“楹楹”。
想到这里,他眉眼不由得温柔了下来,又继续道:“别担心,楹楹,我们侯府好歹也是京中两大高门之一,在朝中根基深厚,且还有人提前来通风报信,让我们能提前做好准备,哪儿能真的落入完全不能翻身的窘境?”
沈归楹当然知道。
勇毅侯府看似是被流放,然而暗中却享有这样的自由,彼时的处境,当真是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差吗?
当然不是。
但,自然也不可能太好。
“燕临。”
她表情认真了些许,静静地看着他,声音很轻:“…你会怪我吗?”
燕临似乎有些好笑:“怪你什么?”
“你其实…知道的吧?”沈归楹牵起唇角,眸光盯着他,意味深长道:“…你知道,我很有可能知晓事情的走向。”
“知道我在其中…扮演了一个毫无作为的‘帮凶’。”
“燕临…你不恨我,不怪我么?”
“为什么要怪楹楹呢?”
对于她这番话,燕临倒是没露出什么惊讶的情绪来,只是笑着反问她道:“这一切,本来就不是楹楹造成的。”
“就算你帮了…勇毅侯府,难道就能够平安无事么?”
“楹楹,你了解他,我也知道他。”
“不会的。”
沈归楹一瞬间,有点形容不出来自己此刻心里的感受。
她发现…燕临这个人,是真的很容易让人心软。
只是可惜…碰到了她这么一个心硬的人。
燕临不知道沈归楹的想法,只是朝她笑着,自然而然转移了话题:“我知道楹楹很聪明,只是…这回,你是让周寅之帮的忙吗?”
沈归楹点了点头。
燕临于是道:“此人野心勃勃,不过也无甚大碍。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便向哪边倒,只要你是那股最强劲的风,他们便不会离开你。只是若你无心去做那股强风,到底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这一点,沈归楹自然知道。
不过这个,倒不是她该忧心的问题。
毕竟周寅之能不能往上爬,她轻而易举就能决定。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燕临无声地垂眸。
他看见,她和他的影子都投落在潮湿斑驳的墙面上,被墙上那些堵满污垢的裂缝连接到一起。
燕临忽然就很舍不得这座京城。
因为这里有他想念的人。
他转过头来望着少女恬静的侧脸,忽然问她:“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沈归楹反问他:“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说什么也不知道,但这般一起坐着,仿佛就已经很安心了。
少年的眼底氤氲了几分雾气,笑起来时便格外有了一种动人的意味,只道:“那就我来说吧…楹楹,你对我这样好,我也对你这样好,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为什么呢?
沈归楹移开目光,过了很久,那摇曳着的昏黄的光影里,才浮起了她的声音:“大抵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燕临看着她,情绪很平静:“什么是假的呢?”
“…大抵都是吧。”沈归楹弯起唇角,态度很从容,语气也很淡然:“…燕临,我大抵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坏人。”
燕临却还是望着她,不曾移开自己的目光,只询问她:“那是怎么个坏法?”
怎么个坏法呢?
沈归楹没打算再瞒燕临——或许是她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是因为…她想赌一把,看看她面前这个人的选择:“就比如,你看到的我,都是假的。”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在想着利用你。”
“其实我知道很多东西,但我没有打算告诉你。”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帮勇毅侯府,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
“燕临,你对我那样好,那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我吗?”
什么,才是真正的沈归楹呢?
她这么问,燕临却没有立刻说话。
好久好久,他才弯了弯唇角,轻声反问她道:“可是楹楹,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呢?”
他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沈归楹的意料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等待他的解释。
少年轻笑起来,声音很认真:
“楹楹,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的苦楚,你的野心,你的追求,你的伪装,还有…你的真心。”
“或许你表现出来的,都是假的。”
“可是,你对我的好,是真的。”
“我也知道…生辰礼,不是你送的。”
“但是,没关系,你愿意把它带给我,就足够了。”
“你说那些都是假的…可是楹楹,这些话,你原本没必要同我说的,在冠礼上,你原本也没必要说话的。”
“我已经足够喜欢你了,即使你不做多余的事,你以后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可你还是做了。”
“楹楹…其实…”
“你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心软。”
沈归楹沉默了。
她无声地看着他好久,一直都没有说话。
夜过子时。
那方寸窗外的弦月也升上了中天,瞧不见了,徒留下一框稀落的星子和墨蓝的夜空。
燕临觉得这时间过得实在有些快了,又想起自己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便问她:“有喜欢的人了吗?”
沈归楹没有说话。
燕临笑起来,也不计较,只道:“楹楹不说,我也知道,没有。”
“你哪里那么容易喜欢别人呢?”
“只不过…既然没有…”
他一字一顿认真道:“楹楹,我能帮到你。”
“所以…多一个我,也没有关系的,对吧?”
沈归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他半晌,而后模棱两可道:“或许吧。”
或许吧。
燕临弯起眼眸,没有再说什么。
或许…就够了。
他希望她能过得很好。
所以考不考虑他,都没有关系。
但能够考虑,就很好了。
他抬眸看见天牢另一头走道上周寅之那若隐若现的身影,静默片刻,还是道:“你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