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63)
从某种程度上说,蒋氏的猜测是正确的。
寻常百姓,市井人家,烟火袅袅。
却无一处不透着脉脉温情。
一口热汤喝下去,便熨帖到心里,沈归楹觉得这一顿饭她吃的还是挺满意的。
不过…
她看着碗里的馄饨,微微顿了顿。
张遮一看她这样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知道她惯来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少食多餐,对食物也没有太大的喜好,而且很容易厌倦一种味道,在宫里便爱折腾那些厨子,食量也向来不大。
便开口轻声道:“…沈姑娘,吃饱了?”
沈归楹轻轻点了点头。
他便伸出手来拿走了她的竹筷,搁到一旁,开口道:“那便不要再吃了。”
蒋氏怕沈归楹强撑,也忙搁下碗筷道:“是啊,我们家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规矩。是我担心姑娘大早来,肚子饿,所以添得多了些。吃不完便搁着,没有什么失礼的。”
不过她着实猜错了,沈归楹不是喜欢为难自己的人。
她轻轻弯了弯唇角,而后点了点头:
“谢谢伯母。”
蒋氏立刻摆手说不客气。
她觉得自己来得已经够久,便站起来,想了想,还是向蒋氏躬身一礼,轻声道:“多谢伯母款待,我出来未曾知会家里人,该要告辞了。”
蒋氏怔住了,不明所以。
张遮却道:“我送你。”
他走在前面,拉开了门栓,打开了院门。
沈归楹同他一道走出。
尘世的喧嚣忽然扑面而来。
她偏头看向张遮,声音依旧是带着笑的:“张大人不明确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当大人答应我了。”
“张大人,再会。”
她如是说,毫不留恋地抬步,走了出去。
她一路走出了胡同口,被天光照得惨白的身影,这才渐渐为人影和声音淹没。
张遮定定地看着,许久未动。
蒋氏从里面走出来,看了半晌,打量打量伫立在原地的张遮,试探着道:“我看,这位姑娘倒是很好啊。”
张遮寂然道:“是很好的。”
可终归不是他的。
蒋氏循着他看的方向看去,却不由茫然。
天黑尽了。
两名黑衣人趁着夜色去远。
他们皆是平平无奇模样,接近城门,对着往日与他们接头的人打出暗号时,迎接他们的竟是城门上飞射而下的箭矢!
嗖!
嗖嗖嗖!
黑暗中箭矢上划过锋锐的利光,轻而易举便没入了这些人头颅,他们怀里的银票都还没揣热,根本都没还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仆倒在地,瞪着一双双眼睛没了气。
城门楼上,早埋伏在此处的刀琴利落地收了弓,站在门楼不易被人察觉到的黑暗角落里,吩咐身边其他人道:
“下去仔细搜搜,看看有没有先生要的东西。”
立刻便有几条影子从上头下去。
上上下下一番仔细地搜摸,却没摸着什么信函,反倒摸出了厚厚一沓银票,递交到刀琴手中,迟疑地道:“刀琴公子,都搜遍了,这帮人身上都没有。”
刀琴一接过那厚厚一沓银票,便皱了眉头。
眼下死在城楼下的都是暗中听公仪丞调遣的人,不该有这么多的银票才对。
这帮人的钱从哪里来?
他略略一想,心里面忽然有了个极其不好的预感,面色顿时一变,竟是连话都不说了,径直下了城门楼便翻身上马,直朝着幽篁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屋子里点着灯,却忽然爆了一下灯花。
吕显黑着一张脸打算盘,声音格外地响。
谢危手里摸着一枚白玉棋子,盯着自己面前的棋盘,却是好些时候没有动上那么一下了,直到外头有小童通传说刀琴公子回来了,他才陡地抬眸,一双静寂的眼底竟埋藏着几分闪烁的杀机!
刀琴走了进来。
谢危问:“怎样?”
刀琴情知事情紧急,别的话都不敢多说,但将先前从那些人身上搜来的那厚厚一沓银票呈递给他,道:“没有查到公仪丞让他们送的信,只在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五万两银票!”
“只有银票,没有信?”
谢危心底陡地一寒,竟觉一股战栗之意从脊椎骨上爬上全身。
他太了解人心了。
几乎瞬间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与公仪丞失去联系后,这帮人手里有信函,必定生了贪念,用这封信换了这一大笔的钱财!
手里压着的那枚棋子,顿时硌入掌心。
谢危眉目间戾气划过,棋盘上黑白的棋子在眼底晃动,叫他心烦意乱,竟是抬手一推将这棋盘掀了,震得棋子落了满地。
噼里啪啦。
却衬得这屋里屋外,越发静寂。
吕显心情也不大好,可这时候连点大气儿也不敢喘。
只是他目光不经意从那一沓银票之上划过时,却忽然没忍住“咦”了一声面上这两张银票,看着怎么这么…眼熟?
他心头突了一下。
一个惊人的想法忽然划过了他的脑海,让他伸手将这一沓银票都抓在了手中,一张一张仔细看了起来。
越看,一双眼便越是明亮。
吕显心跳简直快极了,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袭来,直接将其中一万五千两银票抽了出来,放到谢危面前,颤抖着声音道:“你认得出来吗?”
谢危皱眉:“什么?”
吕显深吸了一口气:“这分明是我下午带出去买那盐场银股时用的银票!通亨银号,一连十五张,不仅是记号,甚至连我走时揣进怀里留下的折痕都一模一样!”
这意味着什么,可真是再明白不过了!
吕显生怕谢危不信,只一张张将这一沓银票在谢危面前铺开,将中间那些确凿的细节都指给他看,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堆。
谢危忽然沉默了几分,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桌上一张平铺的千两银票边沿,心思流转间,折了一角起来,竟看见那银票边缘留下了零星的几点窄窄的墨迹。
他眉头皱起,目光落在上面不动了。
吕显也注意到了他所看的地方,不由一怔,道:“我怎么不记得先前有这些墨迹…”
谢危抬眸看了他一眼。
接下来,却似想到点什么,一张一张将这十五张银票全都翻到背面。
吕显顿时目瞪口呆。
因为每一张银票右侧边沿,竟然都有着窄窄几点戛然而止的墨迹!
谢危略一思索,便调整着顺序,一一将这十五张银票对着右侧边沿的墨迹排列起来,一张叠着一张,却依次错开窄窄的一条,所有的墨迹便如拼图一般吻合上了。
竟然是有人在银票上骑缝留了字!
只写了两个字。
“谢礼”。
谢礼?
这一瞬间,谢危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眸底的戾气忽然冰雪似的全化了个干净。
那是…
什么玩意儿?
吕显坐在谢危对面,那几个字他看得极为费力,忍不住前倾了身子要把脑袋凑过来细看:“写的什么,是留的什么暗号吗?”
然而他才刚将脑袋往谢危这边凑了一点,谢危眼眸便抬了起来,眸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手底下十分自然地把那一沓拼起来的银票收了。
吕显目瞪口呆。
谢危解释了一句:“不是写给你的。”
吕显:“…”
他当然知道不是写给他的。
而且谢居安这家伙整这死出,他估摸着,这印记和小公主有关。
得。
那就没关系了。
反正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谢危不知道吕显在想什么,他只是弯着唇角,将银票收好。
吕显:“…?”
“不是,谢居安,这是我的…”
“钱吧”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谢危便斜瞥过来一眼。
吕显:“…给给给,给你行了吧。”
吕显说着,心里不免同情起自己来——他刚开始上谢居安这艘贼船的时候,就是因为对方不近女色,不贪钱财这一点,特别靠谱,结果现在呢?现在呢?
后悔也晚了!
他都要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了。
谢居安这个贱人!
谢危不是不知道吕显会对他不满,不过他也不在意就是了,他收了银票,便站起身来,想了想,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吕显好奇:“谢居安,你这就要回去啦?”
“不是。”
谢危云淡风轻:“我进宫。”
“…啊?”
谢危说进宫,自然是认真的。
左右他深夜进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着实没什么让人奇怪的。
进宫之后,他先是去拜见了沈琅。
就当是过个明路。
而后随便扯了些话题,他便转道,向自己惯待的奉宸殿偏殿走去。
一系列行径行云流水,直到最后,才是沈归楹居住的重华宫。
当然,来这里,是偷偷摸摸的。
这么形容谢危似乎不太好,但事实就是那样的。
沈归楹见到谢危的时候,不由得默了默。
…虽然知道这人必然会来见她一面,但是这大半夜地跑过来…是不是不太好?
沈归楹觉得他有毛病。
不对,他本来就有毛病。
“公主。”
青年眸光沉沉,就那样站在窗口盯着她,着实有些瘆人。
他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
这殿外还有沈琅的人呢,他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是生怕沈琅不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