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62)

张遮不得不承认，最开始的时候，自己的确是开心的。

可是…

可是她的眼里，依旧没有他。

张遮突然又觉得很难过。

…或许，不管多少次，她也不会喜欢他。

要否认吗？

她其实很敏锐的，张遮从来都知道。

所以他沉默半晌，到底还是轻轻应了一声:“…是。”

“微臣…不敢否认。”

“那你为什么总是偷看我？”沈归楹突然猜到姜雪宁为什么会喜欢张遮了，因为他这样的人，逗起来，的确很有趣:“…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喜欢…她。

张遮整个人突然紧绷了起来。

她说出方才那番话之后，张遮不是没想过自己已经被她看穿了，可是这时候被点破了隐秘的心思，到底还是呼吸一滞。

他声音僵硬:“…公主…说笑了。”

“微臣卑微，不敢…肖想殿下。”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

沈归楹弯了弯眼眸，轻笑起来:“张大人，你果真是个刚正的言官。”

对于这样的话题，只敢玩弄字眼，却不曾说谎。

说实话，挺意外的。

就像沈归楹理解不了姜雪宁为什么会喜欢张遮一样，她不明白，张遮这样的人，怎么就会喜欢她这种…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恶心的人呢？

口味还挺独特的。

倒不是说沈归楹双标——燕临喜欢她，谢危喜欢她，她都不意外，独独到了张遮这里就这么想。

原因其实也不复杂。

谢危喜欢她，是因为两人本质上都是一样恶劣的坏人，燕临喜欢她…她想，大抵是她的伪装太好了。

而张遮…她就完全理解不了了。

难不成…她上一世，在这位张遮大人面前隐藏过什么？以至于对方被迷惑了？

不管是为什么，她都觉得很有意思。

甚至还有点匪夷所思:

“只是我不明白。”

沈归楹若有所思道:“张大人，你喜欢我什么呢？”

张遮没有说话。

“你应该知道我的本性吧？”

沈归楹是真的好奇，语气也很认真:

“我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的柔顺的装的，贤淑也是装的，乖巧是装的，待人温柔也装的。”

“事实上，我冷血，薄情。”

“《女诫》、《女德》、《贞礼》上女子该有的品德，我一个也没有。”

“甚至…像现在，我可以毫不脸红，甚至内心毫无波动，只是单纯好奇地质问你。”

“更甚…我有很大的野心。”

“…大到足以颠覆这个世界的认知。”

“我这么坏…你怎么就会喜欢我呢？”

她把自己所有的假面撕开，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可是原本一直躲避回答的青年却是抬了眸，眸光直直地与她对上。

清冷端方的文臣，骨子里都透着一股书卷气，他看着她的眸光很认真，语气平和，一字一顿:“…公主，很好。”

“不冷血…不薄情。”

“…没有书本上的品德，是因为…殿下…不是寻常女子，也不需要那些。”

“殿下…也不坏。”

“…您很好很好…好到微臣觉得…配不上您。”

所以…

…别这么说。

他知道她的所有冷漠，不堪，缺点。

可他还是觉得…她很好，很好。

她任由这个王朝腐烂，却也将其腐烂的伤口扒开，血淋淋地显露在众人面前，而后挖开腐肉，一点点将其治愈。

或许在别人眼里，她真的特别狠。

弑帝，谋反。

她做的吗一件事情，不离经叛道，超脱常人的认知？

可是…

她做的哪一件事，造成了无辜之人的伤亡？

死在她手里，因她而死的，从来都是该死之人。

她就是很好。

张遮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沈归楹只觉得他荒谬。

她笑了下，也懒得反驳这人，只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道:“…张大人，你说的这么笃定，就好像…真的挺了解我的。”

张遮又沉默了。

可沈归楹不在乎他的沉默，只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既然如此…我就不做过多废话了。”

“听说张大人，要去扮演…”

“度钧山人？”

圆圆的木棍在砧板上擀着，一只手熟练地转动，面皮便在拉扯挤压下慢慢变得透薄。

蒋氏是想简单地下一锅馄饨。

只不过面皮擀着擀着，心到底飘到了书房那头，琢磨着里面的情况，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免有些忧心，有些迟疑地朝着窗外张望。

自家这根木头，往日几乎与女子没什么交集。

那位“沈姑娘”…

蒋氏突然想到那一日他提着药包回来，又是和她说“他不想”，又是告诉她“别找了”。

往日街坊邻居们一直打趣，说她家这根木头连姚家小姐都看不上，莫不是要取个天仙回来，她也只说，以那小子闷头只做不说的脾性，就算是真中意了天仙，也不可能把人娶的回来。

如今倒是…他看上的，的确是个天仙。

而且人家姑娘还找上了门。

瞅他那样，对人家姑娘十分在意，只是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叫她这个当娘的看了都生气，活像是吞了黄连。

也不知在说什么…里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蒋氏看那姑娘倒是赏心悦目，也不去想是不是姑娘对自己的儿子不好，反琢磨这儿子又臭又硬，半点不开窍。

炉子上烧了水。

面皮也擀够了。

她算了算时辰，怕里头那位姑娘早晨来时没吃饭，也不好进去多问，索性多包几只馄饨，一个个飞快地捏了，等着水滚沸后丢进去。

书房里，气氛依旧凝重。

张遮听到她这话，其实不算意外。

毕竟…他早就想到了。

她与谢危有合作。

谢危提出的意见，她必然会知晓。

…也必然于她有利。

可是如今，这个主意被他的老师顾春芳中途打断，而后到了他的头上。

只是…

她来寻他…

张遮眉眼不动，只淡声开口:“…是。”

“所以…公主提及此事…想要如何呢？”

她想要如何？

说实话，沈归楹其实也不想如何。

她弯了弯眼眸，轻声一字一顿道:“我想让张大人帮我。”

“其实，也不用做什么。”

“张大人也无需做什么，只是在适当的时候，视而不见，乖乖听话就好。”

“当然，若是张大人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她笑道:

“毕竟…”

“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张遮:“…”

他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他只是沉默地敛眸，像是在思索。

沈归楹也没有逼他尽快表态。

她不在意张遮是不是听她的，毕竟若是谢危连张遮这件事情都摆平不了…那她会觉得自己和他合作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她如今过来寻人，其实就是觉得有必要见一见而已。

蒋氏已经煮好了馄饨，犹豫再三，还是远远去叩了门。

张遮回了神。

他应了蒋氏一声，而后抬眸，看向沈归楹。

少女姿态从容，看起来，并没有多在意他的答案。

张遮知道，不仅是看起来。

想必…她是的确不在意他的答案。

所以…他的答案是什么呢？

张遮也不知道。

沈归楹见他不答，也不说什么，她好像明白了他的答案，所以只是点了点头，便要告辞离开。

张遮几乎是下意识拉住了她，而后顿了顿，有些无措地松开手，低声朝她道:“殿下留下来，一道吃个早饭吧，我娘她…该多煮了一个人的。”

沈归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而后倒也没拒绝，点了点头，应下了。

一碗普通的馄饨，面皮擀得虽薄，却也没用什么珍贵的食材，不过是剁了肉馅，混了胡椒，点了姜末。

煮好后，盛到碗里，撒上葱花，略点了些干虾，米醋。

碗也只是普通瓷碗。

端上桌来热腾腾一片白气。

说实话，沈归楹还从没吃过这么简陋的食物。

或许以前是吃过的——但那必然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自从她记事之后，她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开始讨好这皇宫里各色各样的主子，生活也好了起来。

越大，她的地位就愈发尊贵。

…尤其是沈琅那个恶心的家伙看上她之后。

这碗馄饨…嗯，有些新奇。

沈归楹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蒋氏时不时打量二人，担心这位穿着打扮不俗的姑娘吃不惯这么粗的东西，有些拘谨地开口解释:“早也不知有客来，买了鱼回来吧，做着又太花时间。也就糊涂着包了碗馄饨，实在不怎么上得台面…”

“没关系。”

沈归楹回了神，微微弯起眼眸，轻声开口同蒋氏道:“伯母放心，我不挑的。”

“只是觉得，似乎许久没有吃过馄饨了，一时感慨，所以便多看了几眼。”

“况且…”

她吃了一个馄饨，咽下去，味道意外不错，便也真心实意夸赞道:“伯母做的东西，很好吃。”

蒋氏便松了一口气，开心起来。

张遮坐在沈归楹旁边，沉默寡言。

蒋氏突然有点心累。

这个木头…一句话也不说，真是急死个人。

…话说刚才在书房，不会就是因为她儿子总是不搭话，所以才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蒋氏越想越觉得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