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61)

谢危微微闭了眼道:“我觉得,顾春芳似乎很忌惮我。”

吕显道:“这老头儿刚从外地调任回来,往日又是冀南道监察御史,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内里精明是肯定的。只是你若能瞒过天下人耳目,瞒过这么一个人也不过是多花些心思,需要时间罢了。”

“但那张遮,若真探听出点什么来,倒霉的可就未必是咱们这边的人了。”

逆党有那么多的堂口,都秘密分布在各地。

这里面有一些便是暗中听命于谢危的。

若是谢危自己去“假扮”度钧山人,自然不会伤及自己的势力;但若是张遮去,天晓得会捅出什么祸端来!

吕显面上是个商人,这些年做多了生意,也不喜欢遇到这种或许会有风险的事,眉头紧紧一蹙,便道:“关键时候冒不得险。他既是要潜入逆党党众之中,此事本也有风险,我们不妨将计就计,趁机把此人杀了。死在党众手中,朝廷会以为是计谋败露,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谢危久久没有言语。

吕显觉得这是最妥帖的做法,想也不想便道:“我这就去布置一番。”

然后下一刻却听背后道:“不必。”

吕显一怔,回头看着谢危,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放任此人假扮身份混入逆党,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若是不先除此威胁,只恐遗祸无穷!为什么不必?”

为什么?

谢危想到那天,少女随口的询问,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看向吕显那一张凝重的脸,慢慢道:

“此局乃是请君入瓮,张遮要孤身潜入,必定无援。此计既有我出,朝廷也必将让我来掌控全局。张遮乃是朝廷命官,若一无所获还殒命其中,只怕我未必不担责招致非议。杀他简单,却也是遗祸无穷。不如缓上一缓,看他潜入到底能知道些什么。若他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在其带着消息返京之前,找机会再将他除去,也不算迟。”

“…”

这般的行事,可不是谢居安往常的风格。

吕显敏锐地意识到,除了谢危口中所言的这些以外,一定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因由存在。

难不成…是因为那位小公主?

…不会吧?小公主要用张遮?

还是…小公主喜欢张遮?

吕显想到这里,整个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立刻把这个恐怖的想法压下去,也不敢去问谢居安。

他怕被恼羞成怒的某人杀人灭口。

就像对待公仪丞那样。

谢危站在廊下,同他说完这番话,只看了看那渐晚的天,便抬步入了斫琴堂。

吕显却站在廊下没动。

他转过身向着堂中看去,深锁着的眉头一挑,一下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反应了过来:“等等,不对啊,张遮这个且不提。除公仪丞,再清理京中势力,甚至借刀杀人,这分明是个连环计啊!先前杀公仪丞杀人时居然跟我说没有计划,不知道?!”

谢危又面朝着那面空白的墙壁而立,堂内没有点上灯盏,他的背影隐没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

但吕显能听到他清晰平缓的声音:

“我敢说,你也真敢信。”

毕竟是对于他和她二人来说,都极为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盘算清楚?

吕显:“…”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个贱人呢!

大雪过后,京师便陷入了长久的大晴。

姜雪宁倒是很有用——至少,传给她的消息很有用。

想着谢危在逆党一事中好歹出了那么多力,既然如此,沈归楹便也大发慈悲,准备送他一份大礼。

她把自己的打算和姜雪宁说了之后,对方倒是兴奋得不行。

沈归楹:“…”

这时候,倒是真看不出来姜雪宁怕谢危。

其实他们知道的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知晓了逆党一脉,公仪丞下面的人的消息而已。

这群人没了公仪丞的消息,失了分寸,便想着将信件卖掉,捞一笔逃跑。

既然是周寅之发现,并且汇报给姜雪宁的,沈归楹便干脆将这件事情交给姜雪宁去解决了——她看对方似乎也挺乐意的。

将这件事嘱咐给姜雪宁,沈归楹想了想,便也干脆和她一起出了宫。

眼下沈芷衣被禁足,只剩下沈归楹和一众伴读,夫子们自然也不敢讲的太过于迅速——生怕长公主回来之后会跟不上进度,是以这几日,众人都比较清闲。

姜雪宁显然对此很诧异,明里暗里打量了她一番后,碍于她抓着自己的小辫子,自然不敢拒绝。

两个人便一起出了宫。

出宫之后,姜雪宁自然是去找人办事,而沈归楹则是直接去了张遮的家。

她自然是知道方位的,毕竟…她之前打探出来的消息,总不能一直放在那里一点都不用吧?

今日张遮不上早朝,蒋氏便想着给他好好补一补,是以一大早便起了身,赶往集市。

早上的集市正是热闹时候。

挑一只两斤重的黑鲤鱼,买了些嫩姜,香葱,韭菜,还有新鲜的豆腐,最后选一块看着不错的猪肩肉,一道放进竹篮,往家中走。

去集市时,天还才蒙蒙亮。

回来时,已然过了近一个时辰。

只是当蒋氏转过那熟悉的胡同,看到自己家那旧院时,忽然发现那长着青苔的台阶下,竟立着一名年轻的姑娘。

她敛着眸,眉眼精致,神情淡然。

这个时辰…

蒋氏迟疑一下,走了过去,笑着问:“这位姑娘,是找什么人吗?”

沈归楹听到声音,便抬眸看了过去。

她看见了蒋氏,寻常模样的妇人,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所经历的风霜,在她面上留下了比同龄妇人更深的痕迹,两鬓霜白,皱纹细细。

臂弯挎的竹篮里,是刚买回来的新鲜的菜。

此时略带着几分担忧地看向自己,眉目里却十分慈和。

虽然没有见过对方,但这胡同深处仅有一户人家,沈归楹已猜出了这妇人的身份,便弯起唇角,轻声询问:“请问,此处是刑部张大人家么?”

竟是来找自己那木头儿子的。

蒋氏见着这么个天仙似光艳照人的姑娘,根本都没往张遮身上想,可如今见她问起张遮,便想起张遮这些日子以来不寻常的种种,一时心里嘀咕那小子榆木疙瘩敲打不动,别是招惹了人家姑娘又惹了人家伤心吧?

在冀南时还好好的,到京城反不学好!

倘若他真搞出什么缺德事儿来,看她不请家法,替他那短命爹狠狠地揍他一顿!

“是,是,这儿就是。”蒋氏都不免手忙脚乱,忙道,“他今日没上朝,正在书房里呢,你快先请进,我给你叫他去!”

她上前开了门,请沈归楹入门。

沈归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看得出来,这妇人很好…怎么说呢,想来,能教养出张遮那样的人,母亲自然不会差。

就像勇毅侯府给她的感觉一样。

蒋氏因着心里担忧,连手上挎着的竹篮都忘了放下,便要去敲那一夜未开的书房门,让张遮出来。

没成想,还没等她走上台阶,原本紧闭的房门竟然开了。

张遮手搭着门框,站在门里。

墨蓝的一身长袍挂在他身上,虽依旧挺得笔直,却给人一种沉默萧索之感。

他注意到立在这简陋小院里的沈归楹,表情肉眼可见怔了怔,过了好久,才收回目光,轻声道:“…沈姑娘,请进。”

沈归楹弯了弯眼眸,抬步走上台阶。

到得门前时,张遮向里让了让。

她进了屋。

张遮才同蒋氏交代了一句,返身将门关上。

两人面对面坐下。

沈归楹抬眸,神情平静地打量起这间书房。

茶是昨夜陈茶,已经凉了。

堆满卷宗的书案上,灯盏灯芯的末端一缕青烟幽浮,已是燃尽。

初升的日头从东方,斜斜照进窗前这一张低矮的漆案上,驱散了几分寒气。

怎么说呢…

不算意外。

张遮的书房是这样的,着实不怎么让她意外。

沈归楹如是想着,抬眸看向他。

张遮却低垂目光。

“张大人。”

少女弯了弯眼眸,嗓音里带着笑,是熟悉的,温柔的声音:“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

张遮语气平静:“公主所行,微臣不敢过问。”

“是么?”

沈归楹笑意盈盈:“我以为,张大人这么关注我…应该会知道的。”

张遮的指尖绷紧了。

他依旧敛着眸,甚至不敢去看沈归楹脸上的表情,只是继续平静出声:“…公主误会了,微臣不敢。”

“你不敢吗?”沈归楹像是有些意外一般:“…可是…你总是偷看我。”

“张大人,你要否认吗?”

张遮沉默了。

他要…否认吗?

…他其实一直都不喜欢说谎。

克制着自己,说出方才的那些话,已经很耗费他的心力了。

可是…怎么敢言明?

怎么敢…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张遮突然觉得很苦涩。

…他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让他再来一次。

是为了让他见证,这一次,她没有事么?

那…的确是值得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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